劉家人的腳步聲和看客們的議論聲如同退潮般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青瓦巷漸濃的暮色裡。但那扇被摔得哐當作響的木門,卻再也關不住屋內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冰冷。
蘇建國依舊僵立在原地,扶著冰冷的矮桌,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隨時會散架。五百塊。三天。這兩個數字像兩把燒紅的鐵鉗,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掐斷了他所有的呼吸。
避免衛東被拘留…嚴打…這些字眼在他腦海中瘋狂回蕩,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知道劉福海不是虛張聲勢。在這個風聲鶴唳的年代,衛東這樣有“前科”街坊眼中的戾氣)、又確實動手打傷了人尤其是對方家裡有點關係),一旦被捅到派出所,後果不堪設想!絕不僅僅是賠錢那麼簡單!那會徹底毀了他!
不能報警。絕對不能讓衛東被帶走。
這個念頭如同最堅定的磐石,壓過了所有其他的考量。可是,不報警的代價,是五百塊!一個足以將這個家徹底壓垮、打入永世不得翻身深淵的天文數字!
去哪裡弄?去哪裡弄這五百塊?!
借?他們家早已債台高築,親戚鄰裡誰還敢、誰還願意借給他們這樣看不到未來的無底洞?賣東西?這個家裡除了幾張嘴吃飯,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賣?就連那輛賴以活命的三輪車,賣廢鐵也值不了幾個錢…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淤泥,緩緩淹沒了他。他深陷的眼窩空洞地望著斑駁的牆壁,那裡似乎沒有任何答案。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牆角——那個被他用幾塊磚頭墊高、防止返潮的舊木箱。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那裡麵…藏著一樣東西。
一個他省吃儉用、偷偷摸摸、熬了無數個夜晚、接了無數危險辛苦的私活,像燕子銜泥般,一分一毛攢下來的…“希望”。
那是給曉光準備的“救命錢”。
曉光有慢性中耳炎,是從小體質弱落下的病根。平時看不出來,但一旦感冒或者勞累,就容易發作,耳朵裡流膿流水,疼得小臉煞白,夜裡睡不安穩,甚至可能影響聽力。李春燕偷偷問過相熟的廠醫,廠醫說最好去市裡大醫院仔細檢查一下,可能需要做個小手術或者進行一段時間的係統治療,才能除根,否則拖下去對孩子不好。但費用,起碼得準備一兩百塊。
這筆錢,像一塊沉重的巨石,也像一絲微弱的曙光,一直壓在他心底最深處。他誰也沒告訴,連李春燕都隻是隱約知道他似乎在攢錢,卻不知道具體數額和用途。這是他作為父親長兄如父),唯一能偷偷為女兒謀劃的、關於“健康”和“未來”的指望。
每一張毛票,每一枚硬幣,都浸透著他的汗水、機油和喉嚨裡頑固的鐵鏽味。那是他趴在油燈下苦讀時,用視力換來的補貼;是他冒著風險接私活時,用尊嚴和安危換來的報酬;是他從牙縫裡、從煤油燈芯裡、從一切可能的地方,硬生生摳出來的血汗!
他原本打算,再攢一點,等到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就帶曉光去市裡…
可是現在…
蘇建國的呼吸變得極其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一邊是弟弟可能麵臨的牢獄之災和這個家徹底的名聲掃地、分崩離析;另一邊是女兒的健康和那一點點渺茫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這根本不是一個選擇!這是一個淩遲!
他極其緩慢地、如同拖著千斤重擔般,一步一步挪到那個舊木箱前。手指顫抖著,摸索著箱蓋的縫隙,那裡有一個極其隱蔽的小小搭扣。他打開搭扣,掀開箱蓋,裡麵是幾件破舊的冬衣。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探入冬衣最底下,摸索了許久,才掏出一個用厚厚的、洗得發白的帆布緊緊包裹、外麵還纏了好幾圈麻繩的小包裹。
那包裹不大,卻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生命重量。
他捧著這個包裹,如同捧著一塊灼熱的炭火,又像是捧著一顆即將停止跳動的心臟。他走回矮桌前,就著昏黃的油燈光,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圈一圈地解開了麻繩,打開了帆布。
裡麵露出來的,是一卷卷整理得整整齊齊的毛票,最大麵額是綠色的兩元,更多的是皺巴巴的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甚至還有厚厚一遝摞得整整齊齊的幾分錢硬幣。每一張紙幣都被儘可能撫平,按照麵額大小仔細歸類,用橡皮筋紮緊。
所有的錢都散發著一股混合著汗味、機油味和黴味的、獨屬於底層掙紮的氣息。
蘇建國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極其輕柔地、一遍遍撫過這些冰冷的、卻滾燙的紙鈔和硬幣。深陷的眼窩通紅,卻沒有眼淚,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了的、死寂的絕望。
他一張一張地數著,一遍又一遍。手指因為巨大的痛苦和克製而劇烈顫抖,數錯了,又重頭再來。
最終,數字定格了。三百八十七塊六角四分。
這是他全部的積蓄。離五百塊,還差一百多塊。但這已經是這個家的極限,是他能拿出的所有了。
剩下的缺口…隻能再去借…哪怕利息更高…哪怕尊嚴儘失…
他猛地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然後,他睜開眼,眼神裡隻剩下一種麻木的、認命般的空洞。
他重新將錢仔細包好,揣進懷裡最貼身的口袋。那冰冷的觸感,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胸口。
他看了一眼蜷縮在牆角、依舊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渾身緊繃、眼神空茫的蘇衛東,又看了一眼躲在裡屋門後、嚇得不敢出聲、眼睛哭得紅腫的曉光。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家門,身影融入了外麵沉沉的夜色裡。他要去想辦法,去湊夠那剩下的、如同天文數字般的一百多塊錢。
油燈的光芒微弱地跳動著,映照著空蕩蕩的屋子,和那個被掏空了最後一絲“希望”的舊木箱。
給曉光治療耳朵的錢,沒了。那個關於“健康”和“更好未來”的微光,在這一刻,徹底熄滅了。
為了平息眼前的災難,為了守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他不得不親手,扼殺了另一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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