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寒風，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它呼嘯著掠過城市的上空，不僅卷起了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更攜帶著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流，滲透進大大小小的國營工廠，攪動著無數工人家庭原本還算安穩的生活。國企改革的浪潮，如同解凍後裹挾著冰淩的洪水，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而來，“下崗”、“分流”、“買斷工齡”這些曾經陌生的詞彙，如今成了工人們茶餘飯後最沉重、也最恐懼的話題。
蘇建國所在的市第二機床廠，這座曾經機聲隆隆、代表著鐵飯碗和工人階級榮耀的龐大身軀，也未能在這股浪潮中幸免。近一兩年來，廠裡的效益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以前堆滿原料和成品的倉庫漸漸變得空曠，車間裡不少機床停止了轟鳴，蒙上了防塵布，上麵落著厚厚的灰。工資開始發放不及時，有時隻能拿到基本生活費，那點錢，對於蘇建國這樣需要養活一大家子的人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風聲越來越緊。廠區公告欄前，總是擠滿了心神不寧的工人，每一張新貼出來的通知，都能引發一陣長時間的、壓抑的議論和歎息。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樣在車間、食堂、宿舍裡流傳，誰誰誰可能要被“優化”了，哪個車間要合並了，哪條生產線要徹底停了……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慌和焦慮。
蘇建國的心，也早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技術好，是廠裡的老師傅，帶過不少徒弟，按理說應該有優勢。但他心裡藏著一根刺——多年前，為了給曉光攢治耳朵的錢，他偷偷接過私活。這事兒當時雖然沒被明著處理，但終究是留下了記錄，成了他檔案上一個不光彩的汙點。在這個風聲鶴唳、需要找理由裁人的時候，這種“前科”很容易被人拿出來做文章。再加上他性格耿直，不善鑽營，平日裡為了技術問題得罪過個彆領導，人際關係也算不上活絡。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一個陰沉的下午，天空是那種令人窒息的鉛灰色，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臉上，生疼。廠部的會議室裡，召開了全廠職工大會。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領導在台上念著冗長而充滿官腔的文件，內容無非是“改革的陣痛”、“壯士斷腕”、“為了廠子長遠發展”等等。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最終命運的宣判。
當那份長長的、決定著數百個家庭命運的下崗人員名單開始宣讀時，會議室裡隻剩下領導毫無感情的聲音和紙張翻動的嘩啦聲。每一個名字被念出，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在相關的人心中激起絕望的漣漪。有人當場就捂著臉低聲啜泣起來，有人憤怒地攥緊了拳頭，卻又無力地鬆開。
蘇建國坐在人群中，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膝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聽著一個又一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被念到，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來。他既希望快點聽到自己的名字，結束這煎熬的等待；又無比恐懼那一刻的到來。
終於，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三個字，還是穿透了冰冷的空氣，清晰地鑽進了他的耳朵裡——“蘇建國”。
一瞬間，他感覺周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變得一片空白。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僵在那裡，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久久沒有動彈。耳邊似乎傳來旁邊工友同情的歎息，還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都感覺不到了。
大會是怎麼結束的，人們是怎麼散去的，他都渾渾噩噩。他隻記得自己被人流裹挾著，走到了廠部辦公室，在一份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支筆，重逾千斤。然後，他拿到了一個薄薄的信封。
裡麵是他“買斷工齡”的錢。他將自己最好的十幾年青春，將自己所有的技術和汗水奉獻給這座工廠，最終換來的，就是這麼一點輕飄飄的、卻足以壓垮他整個世界的紙幣。他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心裡迅速估算了一下，這點錢，可能隻夠維持家裡幾個月最基本的生活開銷，甚至還不夠償還高利貸一個季度的利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廠部辦公室的，又是怎麼一步一步，挪到廠門口的。
曾經無比熟悉的、印著“第二機床廠”字樣的氣派大門，此刻在他眼中變得如此陌生而冰冷。他曾無數次穿著工裝，意氣風發地從這裡進出；他曾在這裡迎來朝霞，送走落日；這裡曾是他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依靠，是他作為“國家工人”的驕傲所在。
而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他孤零零地站在廠門口的空地上，寒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鬢角，掀起他舊工裝的衣角。手裡那個薄薄的信封，被他無意識地攥得緊緊的，邊緣已經有些潮濕——是他手心的冷汗。他茫然地望著前方，目光沒有焦點。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每個人都似乎有著明確的方向和奔頭。隻有他，像一棵被突然連根拔起的老樹，失去了立足之地，不知該飄向何方。
下崗的寒風，不僅吹走了他的工作，更吹散了他作為丈夫、作為兄長、作為一家之主苦苦支撐的所有底氣和對未來的規劃。改善住房？給曉光攢教育基金？給春燕一個正式的交代？所有這些藍圖，在這一刻，都變成了蒼白可笑的泡影。
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個沉重的問題，像一座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站在原地，許久，許久，仿佛一尊凝固在時代寒風中的、絕望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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