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蘇建國日益精疲力竭的偽裝和李春燕與日俱增的擔憂中，緩慢而沉重地前行。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蘇建國用沉默和借口死死抵住，但紙後洶湧的暗流，已經澎湃得快要將紙張撕裂。
李春燕再也無法裝作視而不見。蘇建國身上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失去焦點的眼睛，那無法抑製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悶響，還有那迅速消瘦、幾乎脫了形的身軀，像一把把鈍刀子，日夜切割著她的心。她知道，絕不僅僅是“加班”和“感冒”那麼簡單。
她的追問，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旁敲側擊，而是帶著一種心疼到極致的焦急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絕。
一天晚上，蘇建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弓著背，臉憋得通紅，好不容易平息下來，額頭上全是虛汗。李春燕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梨水走過去，沒有立刻遞給他，而是站在他麵前，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眼神裡充滿了不容回避的擔憂。
“建國，”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哽咽，“你跟我說實話，廠裡到底怎麼了？你到底在乾什麼？怎麼會……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蘇建國正沉浸在咳嗽後的虛脫感中，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瞼，避開春燕的目光，伸手想去接那碗梨水，聲音沙啞而含糊：“沒什麼……就是最近活兒緊，累的……有點著涼。”
“累？著涼？”李春燕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什麼樣的累能把人累得瘦脫了形？什麼樣的著涼能咳得這麼厲害，咳了這麼久還不好？蘇建國，你看著我！”
她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這聲呼喚裡帶著一種被欺騙、被隔絕在外的痛苦和憤怒。
蘇建國猛地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一種煩躁和固執取代。他像是被逼到牆角的困獸，急需找到一個出口來維護自己那搖搖欲墜的尊嚴和謊言。
“你喊什麼？”他的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帶著一種不耐煩的防禦姿態，“我說了是加班是感冒！你怎麼沒完沒了？廠裡的事，跟你說得著嗎？你懂什麼？”
這話像一根冰錐，狠狠刺進了李春燕的心。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圈瞬間紅了，聲音顫抖著：“我跟你說不著？蘇建國，我是你什麼人？這個家是我在撐著！你每天這個樣子回來，我問問都不行嗎？我看著你……我看著你這樣，我心裡……”她說不下去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
“我什麼樣了？！”蘇建國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太大，帶倒了身後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他喘著粗氣，眼睛因為激動和疲憊布滿了更多的紅血絲，死死瞪著李春燕，“我累死累活在外麵掙錢養家，回來還得受你的盤問？你是不是就盼著我出點什麼事？啊？”
他將自己的恐懼和無力，扭曲成了對春燕的指責。他需要用這種毫無道理的憤怒，來築起更高的堤壩，阻擋她探尋真相的目光。
“我盼著你出事？”李春燕被他這顛倒黑白的指責氣得渾身發抖，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蘇建國！你有沒有良心！我要是盼著你出事，我何必每天提心吊膽，何必想方設法給你弄點好吃的，何必半夜聽著你咳嗽睡不著覺？我就是因為心疼你，因為擔心你，我才要問！我不想看著你一個人硬扛！”
“我用不著你心疼！”蘇建國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絕望，“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我能扛！你管好家裡就行，外麵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你就是不信任我！”
“信任？”李春燕淚流滿麵，卻發出一聲淒涼的苦笑，“我是想信任你，可你讓我怎麼信任？你每天回來，一身奇怪的灰土，手磨得不成樣子，咳嗽得背過氣去，卻隻會用‘加班’、‘感冒’來搪塞我！建國，我們是一家人啊！有什麼難關我們不能一起過？你非要一個人瞞著，把自己往死裡折騰嗎？”
“一起過？怎麼一起過？”蘇建國頹然地坐回凳子上，雙手插進頭發裡，用力揪扯著，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無儘的疲憊和痛苦，“告訴你又能怎麼樣？讓你跟著一起擔心？一起發愁？這個家已經夠難了……我……我不能……”
他的聲音哽住了，後麵的話化作了更沉重的沉默和壓抑的喘息。他不能說出“下崗”那兩個字，那對他來說，比身體的痛苦更難以承受。
看著他這副樣子，李春燕滿腔的憤怒和委屈，都化作了更深的心疼和無力。她知道，他心裡苦，比她想象的還要苦。可她不知道那苦的根源到底是什麼。這種被最親近的人排除在他的苦難之外的感受，讓她感到一種刻骨的孤獨和冰涼。
爭執，往往就在這種一方激動追問、一方沉默抵抗或無理指責的循環中，不了了之。
蘇建國會重新撿起那套說辭，用更冰冷的態度隔絕進一步的交流；而李春燕，則會在深夜獨自垂淚，看著身邊這個即使睡著眉頭也緊緊鎖在一起、身體不時因咳嗽而痙攣的男人，一遍遍地在心裡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家，到底還要經曆多少風雨？
追問沒有結果，隻留下了更深的隔閡和更沉重的擔憂。一個寧願用爭吵來維護謊言，一個在淚水中咀嚼著不被信任的苦澀。風暴眼中心的壓力，已經讓這個曾經相互扶持的家庭，出現了細微卻真實的裂痕。而那場遲早要來的、揭穿一切的風暴，也在這壓抑的沉默和無效的追問中，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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