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了青瓦巷,將那間低矮過渡房的輪廓勾勒得模糊而沉重。院門外,傳來了熟悉的、刻意放輕卻依舊難掩疲憊的腳步聲,然後是鑰匙插入鎖孔的細微聲響,門軸發出乾澀的吱呀聲——蘇建國回來了。
他像往常一樣,先在院子裡就著井水簡單衝洗了一下,努力拍打掉身上並不存在的“工廠灰塵”,然後才推開裡屋的門。昏黃的油燈光暈下,他的身影被拉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那刻意挺直的腰背,在光影中依然透著一股強弩之末的僵硬。
“回來了?”李春燕從灶台邊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迅速掃過,那關切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嗯。”蘇建國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刻意偽裝的平靜。他脫下那身作為道具的舊廠服,掛好,然後走到水缸邊,舀水,洗手,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設定好的程序,透著一種麻木的熟練。他不敢看春燕的眼睛,生怕那目光能穿透他薄弱的偽裝,直抵他千瘡百孔的內心。
曉光正趴在矮桌上寫作業,聽到動靜,她握著鉛筆的小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筆尖在粗糙的紙麵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抬起頭,歡快地喊一聲“大舅”,而是維持著低頭的姿勢,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她眼底翻湧的、複雜至極的情緒。
她聽到了他進門的腳步聲,聽到了他舀水的聲音,聽到了他壓抑著的、輕微的喘息。這些平日裡熟悉的聲音,此刻卻像一根根細針,紮在她的耳膜上,讓她心裡一陣陣抽緊。下午在工地上看到的那個佝僂、沉重的背影,與眼前這個努力挺直身軀、強裝正常的男人,在她腦海中瘋狂地交替、重疊。
最終,她還是抬起了頭。小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算得上平靜的表情,甚至嘴角還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試圖做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短暫,像水麵上的浮光,一閃即逝。她的目光落在蘇建國臉上,飛快地掠過他眼窩下濃重的青黑,掠過他眼角新添的、刀刻般的皺紋,掠過他嘴角那強撐著的、不自然的弧度。
“大舅。”她輕聲叫道,聲音比平時更輕,更軟,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蘇建國正用毛巾擦著臉,聽到曉光的聲音,動作微微一頓。他轉過頭,看向曉光。當他的目光與曉光那雙烏溜溜的、此刻卻仿佛盛滿了太多東西的眼睛對上時,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那眼神……不對勁。
不再是純粹的孩子氣的依賴和關切,裡麵摻雜了太多他看不懂,或者說,不敢去深究的東西——有一種過於早熟的沉靜,一種深不見底的心疼,一種……仿佛洞悉了一切卻又拚命隱忍的悲傷。
難道……她知道了?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疲憊而緊繃的腦海中炸響,讓他瞬間手腳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拿著毛巾的手僵在半空,喉嚨發緊,幾乎要控製不住臉上那強裝出來的平靜。下午在工地上,那個模糊的、背著書包的孩童身影……難道真的是曉光?!
巨大的恐慌和恥辱感如同冰水澆頭,讓他幾乎要站立不穩。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最想隱瞞的、關乎他作為男人和長輩最後尊嚴的真相,難道已經被這個他傾儘全力想要保護的孩子看穿了嗎?
他死死地盯著曉光,試圖從她臉上找到更確切的證據。曉光卻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飛快地垂下了眼瞼,避開了他的審視,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桌上的鉛筆,指節微微發白。
屋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李春燕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氣氛,她看看臉色驟然變得難看的蘇建國,又看看低頭沉默的曉光,眉頭微微蹙起,心裡疑竇叢生,卻又不知這莫名的緊張從何而來。
最終還是曉光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重新抬起頭,臉上努力維持著那種刻意裝出來的平靜,開始像往常一樣,用帶著點彙報意味的語氣,輕聲說道:
“大舅,今天……今天學校提前放學了。張老師誇我畫畫有進步……數學小測驗,我……我考了九十八分。”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甚至比平時更加規矩,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仿佛在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她沒有提去了哪裡,沒有提看到了什麼,更沒有問任何關於“加班”和“工廠”的問題。她隻是在履行一個“好孩子”的職責,彙報著她的學習,用這種最尋常的方式,來掩蓋底下洶湧的暗流。
蘇建國聽著她的話,看著她那努力裝作一切正常的樣子,心臟像是被無數細密的針反複穿刺,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確定了,曉光一定知道了什麼。她反常的平靜,她眼神裡那無法掩飾的複雜,她此刻刻意回避的、關於她下午行蹤的話題……一切都指向那個他最不願麵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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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混合著巨大羞愧、無地自容和深深無力的情緒,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想開口,想解釋,想咆哮,或者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但最終,所有這些激烈的情緒,都被他用殘存的意誌力,死死地壓回了心底。
他不能承認。一旦承認,不僅他所有的偽裝和堅持會瞬間崩塌,更會將這個殘酷的現實,血淋淋地攤開在曉光麵前,徹底擊碎她可能已經瀕臨崩潰的心理防線。他寧願她隻是懷疑,隻是猜測,也不願親口坐實這份足以壓垮一個孩子的沉重。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乾澀得發疼。他移開目光,不敢再與曉光對視,生怕自己會在那雙過於清澈、仿佛能照見他所有狼狽的眼睛麵前潰不成軍。他扯動嘴角,試圖露出一個類似於欣慰的笑容,但那笑容扭曲而苦澀,比哭還難看。
“嗯……好……考得好就好。”他聲音沙啞地回應著,語速有些快,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倉促,“光光……一直很用功……”
他的話乾巴巴的,失去了往日的溫度,更像是一種機械的回應。
從這一刻起,一個沉重而心照不宣的謊言,在這個飽經風霜的家裡,在一對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的父女之間,悄然形成。
他們都窺見了對方竭力隱藏的秘密一角,卻都選擇了沉默。一個用沉默守護著自己作為長輩最後的尊嚴和支撐家庭的執念;一個用沉默吞咽下巨大的心疼和早熟的自卑,配合著這場令人心碎的演出。
這個謊言,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牆壁,橫亙在他們之間。它隔絕了真相的殘酷,也隔絕了情感最直接的流淌。往後的日子裡,曉光會更加努力地學習,會用更加“懂事”的言行來回應;蘇建國則會更加拚命地勞作,用更深的疲憊來麻痹自己。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個家,也守護著這個誰也不願率先戳破的、沉重而悲哀的謊言。
夜,更深了。油燈的光芒微弱地跳動著,映照著桌前沉默書寫的身影,映照著牆角呆坐的、眼神空洞的男人,也映照著灶台邊那個滿心疑惑、卻無人可問的女人。這個家,在謊言的重壓下,艱難地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內裡卻已是暗潮洶湧,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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