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日子,是用汗水和疼痛丈量的。每一袋扛上肩頭的水泥,每一次強忍著舊傷發出的呻吟,都在無聲地消磨著蘇建國的體力和意誌。他像一台過度使用、零件老化的機器,憑借著慣性和對家庭的責任,強行運轉著。然而,身體的極度疲憊,反而讓他的大腦在某些時刻異常清醒。
夜晚,他癱倒在冰冷的床鋪上,渾身骨架像是散了架,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哮鳴和隱痛。黑暗中,他睜著眼睛,聽著隔壁傳來李春燕壓抑的咳嗽聲,聽著曉光房間裡細微的翻書聲,思緒卻飄向了更遠、更沉重的地方。
他想起了王秀蘭那張看似悲憫實則冰冷的臉,想起了她口袋裡那張真假難辨的“托孤”字條。他想起了蘇衛東在法庭上那死水般沉寂的眼神,以及那半年的刑期。他想起了李春燕在夜市昏黃燈光下那單薄而倔強的背影,想起了曉光那雙過早承載了生活重量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深冬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的骨髓。他意識到,僅僅依靠這身快要垮掉的力氣,像頭老黃牛一樣在工地死扛,根本無法真正改變這個家的命運。他扛得起水泥包,卻扛不起命運的碾壓;他付得出汗水,卻支付不起家人應有的安穩和尊嚴。王秀蘭的威脅像懸在頭頂的利劍,衛東的前途蒙著厚重的陰影,曉光的未來需要更有力的托舉……所有這些,都不是單靠出賣體力能夠解決的。
殘酷的現實,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他過去那種“隻要肯出力就餓不死”的樸素認知,切割得支離破碎。他必須尋找新的出路,一條或許更艱難,但可能通往更光明地方的出路。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火星,在他疲憊的腦海中閃現——知識,或許隻有知識,才能撬動這沉重的命運磐石。
這個念頭並非憑空而來。他在機床廠工作了十幾年,雖然不是工程師,但也接觸過圖紙,懂得一些基本的機械原理和測量計算。他對空間、結構和尺寸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敏感。在工地上,他偶爾也會看著那些複雜的建築圖紙發呆,雖然看不懂全部,但能隱約感覺到那線條和數字背後,蘊藏著一種不同於蠻力的、更高級的力量。
他想到了工地上的施工員。那些人不用扛水泥,不用搬磚頭,他們拿著圖紙,指揮著工人,他們的工資,是他累死累活也掙不到的數目。他們靠的是什麼?不就是腦子裡裝的那些知識,和那一紙證明能力的證書嗎?
“考證……”這兩個字,像帶著魔力,在他心中反複回響。如果能考個施工員證,或者類似的建築類資格證書,是不是就能找到一份更穩定、收入更高、也更體麵一點的工作?是不是就能讓春燕不用那麼辛苦地去擺攤?是不是就能讓曉光安心讀書,不必為明天的學費發愁?是不是就能更有底氣地去麵對王秀蘭,去查清那張字條的真偽?
這個想法,讓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久違的波瀾。一種混合著渴望、焦慮和一絲微弱希望的情緒,在他胸膛裡湧動。
決心,就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裡,如同石縫中鑽出的嫩芽,頑強地萌生了。
第二天,他利用午休的短暫時間,拖著疲憊的身體,找到了工地那位戴著厚厚眼鏡、負責看圖紙的老技術員。他遞上一根自己舍不得抽的、皺巴巴的廉價香煙,喉嚨乾澀,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結結巴巴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想借幾本最基礎的、關於建築識圖、施工管理的舊書看看。
老技術員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隻知道埋頭乾活的老蘇,居然想看書?但看著蘇建國那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強烈渴望,以及那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老技術員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從床底下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裡,翻出了幾本頁麵泛黃、邊角卷曲的舊書和幾份過時的簡易圖紙,遞給了他。“拿去吧,老蘇,不過這些可不好啃。”
蘇建國如獲至寶,用那雙粗糙得如同砂紙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書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連聲道謝。
從此,蘇建國的生活裡,除了沉重的體力勞動,又多了一項更加耗費心神的任務——學習。
時間,成了他最奢侈的東西。他隻能利用一切碎片化的空隙。午休時,工友們靠在磚垛上打盹、閒聊,他則找個僻靜的角落,攤開書本,就著渾濁的目光和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努力理解那些陌生的術語和複雜的圖形。夜晚,回到家,無論多累,他都會在曉光睡下後,就著那盞昏黃的、為了省電而換了最小瓦數燈泡的台燈,強撐著幾乎要粘合在一起的眼皮,翻開書本。李春燕看著他對著書本眉頭緊鎖、時不時因為看不懂而煩躁地捶打自己額頭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擔憂,隻能默默地把油燈芯挑亮一點,再給他續上一杯熱水。
那些文字和圖紙,對於隻有初中文化、且丟了書本幾十年的他來說,不亞於天書。很多概念抽象難懂,計算公式如同迷宮,看得他頭暈眼花,太陽穴突突直跳。有時,看著看著,疲憊就會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腦袋一沉,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但每當這時,他仿佛又能聽到王秀蘭冰冷的話語,看到蘇衛東麻木的眼神,感受到曉光對未來小心翼翼的期盼……這些畫麵,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讓他猛地驚醒,用冷水狠狠潑臉,繼續投入到那艱澀的文字中去。
他知道這條路很難,很渺茫,甚至可能最終徒勞無功。他的年齡,他的精力,他的基礎,都是巨大的障礙。但他沒有退路。這微弱的、名為“考證”的決心,是他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中,為自己,也為這個家,找到的唯一一絲可能的光亮。他必須抓住它,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用儘全身的力氣,朝著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對岸,拚命地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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