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會不動聲色地端起手邊的紅茶,多喝一口,用以中和那份甜膩——這個小動作,與她那個不愛吃甜食的哥哥,如出一轍。
甚至是他對某些社會現象或哲學命題的看法,那種奇特地糅合了理想主義光芒與務實冷靜精神的底層邏輯和價值判斷,都與她記憶中那個早慧、敏感且富有主見的兄長那般契合。
他們之間的交談,可以順暢地延伸到任何領域,從濟慈詩歌中永恒的哀愁與美感,到上海灘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金融走勢;
從柏拉圖《理想國》中對正義的探討,到眼前烽火連天、各方勢力角逐的困頓時局。
那種思想上的共鳴與默契,那種無需過多解釋便能心領神會的順暢感,讓她時常產生一種強烈到可怕的錯覺。
仿佛坐在她對麵的,與她談笑風生的,不是那個背景清晰、履曆乾淨的彙豐銀行經理孫應洋,而是那個曾經可以與她分享一切奇思妙想、無所不談、是她整個少女時代最堅實依靠的哥哥沐景明!
這是一種需要長久陪伴、深入骨髓的了解才能培養出的熟悉感,一種超越了外表、深入到靈魂層麵的默契與呼應。
可是……這怎麼可能?!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從這危險的錯覺邊緣拉回。
孫應洋的背景資料清晰可查,幾乎無懈可擊:自幼在英國倫敦長大,接受的是最純正、最係統的英式精英教育,父母是僑居英國的華人學者。
他的人生軌跡,從他踏入英國預備學校的那一刻起,就有跡可循,乾淨得像一張被反複擦拭過的白紙。
他的思維模式、言談舉止、價值取向,都帶著深刻而無法偽裝的英倫烙印,優雅、理性、注重規則與實效。
這與在沐家那樣一個中西文化交融、卻又保留著濃厚傳統家族氛圍中長大、接受著私塾與新式學堂混合教育的兄長沐景明,本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沐兮的心,如同被放在希望與懷疑這兩片巨大的磨盤之間,承受著劇烈的、無休止的撕扯與碾磨。
每一次與孫應洋的會麵,對她而言都像是一場艱苦卓絕、需要全神貫注的心理偵查。
她仔細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絲細微表情變化,分析著他脫口而出的每一句話語背後可能隱藏的深意,捕捉著他每一個不經意的肢體動作,試圖從中找到確鑿的、能夠一錘定音的證據。
證明他就是那個她苦苦尋找了十五年的人,或者,證明他隻是一個巧合之下、讓她產生嚴重錯覺的、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而孫應洋,自始至終,都維持著那種無可挑剔的、仿佛與生俱來的紳士風度。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沐兮眼中時而閃過的、過於專注的探究,以及偶爾因出神而流露出的恍惚。
但他似乎更傾向於將此解讀為一個失去所有至親、情感世界一片荒蕪的孤女,對某個“故人”產生的強烈思念移情,以及一個在複雜險惡環境中掙紮求存的年輕女子,對穩定、關懷和情感依托的自然渴望。
這符合邏輯,也符合他最初接近她的目的。
他樂見這種靠近,甚至有意無意地推動著。沐兮逐漸卸下心防,展現出的信任與依賴,是他獲取那份神秘的“星槎名錄”以及沐家可能轉移至海外的龐大資產信息的最佳橋梁。
他溫柔、體貼、有求必應,像一個最完美的朋友和導師,同時又在交談中巧妙地設置話題,引導方向,試圖在她放鬆警惕的不經意間,套取那些他渴望知道的信息碎片。
他甚至開始有些享受這種陪伴,沐兮的聰慧、敏銳,以及她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與她那複仇意誌並存的脆弱。
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舒適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仔細分辨、也不願深究的、想要將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的微妙衝動。
那份自初見起就盤桓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在與她相處時變得愈發清晰、強烈,如同舊唱片裡模糊的旋律,卻又始終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抓不實在,隻留下一種溫暖而悵惘的、令人心神不寧的餘味。
這場始於各自目的、充滿偽裝與試探的交往,在不明就裡的外人眼中——比如那些同樣出入高級場所的紳士名媛,或是沈知意、周複明布下的眼線看來——卻像極了一對正在穩步發展、無論家世、學識、外貌都極為般配的璧人,正在沿著上流社會標準的戀愛軌跡,優雅前行。
隻有沐兮自己知道,每一次微笑著與他揮手告彆,轉身走入人群或坐進汽車之後,心中的迷霧就更深一層,那糾纏的絲線就更緊一分。
那個溫文爾雅、學識淵博、在各方麵都與她如此契合、甚至能輕易撥動她心底最柔軟琴弦的孫應洋,到底是誰?
是命運對她開的一個極其殘忍又逼真的玩笑,讓她在複仇的泥沼中,遇到了一個與逝去兄長如此相似、卻又注定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還是……十五年前那場吞噬了沐家一切、被她視為最終定論的大火,真的掩蓋了一個她無法想象、超越常理的巨大秘密?
而那把解開一切謎題的鑰匙,或許就握在這個自稱孫應洋的男人手中?
她獨自站在迷霧的中央,四周是看似溫情脈脈實則危機四伏的假象。
她既無比渴望撥開迷霧,找到那個能讓她靈魂安定的答案;
又無比恐懼,害怕那答案背後,是她脆弱神經可能無法承受的、更加黑暗與殘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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