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林家窪,像被放在一個巨大的蒸籠裡,連知了的叫聲都帶著股有氣無力的黏稠感。
林致遠光著膀子,正在自家那幾畝薄田裡薅草。毒辣的日頭曬在他黝黑的脊梁上,汗水彙成小溪,順著清晰的脊溝往下淌,浸濕了那條打滿補丁的褲腰。泥土的氣息混雜著禾苗的青澀味,是他十八年來最熟悉的味道。
“致遠——!致遠——!”
田埂上傳來妹妹林小丫尖細而急促的呼喊聲,帶著幾乎要破音的激動。她像隻靈活的田鼠,在狹窄的田埂上飛奔,兩條枯黃的小辮子甩來甩去。
林致遠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望過去。
“哥!哥!信!你的信!從縣裡來的!”林小丫揚著手裡一個牛皮紙信封,臉蛋跑得通紅,眼睛裡閃著光,“是大學!肯定是大學的通知書!”
那一刻,林致遠感覺周遭所有的聲音——知了的聒噪、田裡的蛙鳴、甚至風吹過稻葉的沙沙聲——都瞬間消失了。世界寂靜得隻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撞擊著他的耳膜。
他扔下手裡的雜草,幾乎是踉蹌著衝出稻田,泥漿濺滿了褲腿也渾然不覺。他一把從妹妹手裡奪過那封信。
信封是標準的牛皮紙,右下角清晰地印著紅色字體——“燕華大學”。四個字,像帶著魔力,瞬間攫住了他的呼吸。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沾滿泥巴的手指在那幾個字上摩挲著,生怕這是一個一觸即碎的幻夢。為了這一刻,他熬過了多少盞煤油燈下的深夜,做完了多少捆草稿紙,又承載了父母多少沉甸甸的期盼?
“哥,快拆開看看呀!”林小丫急得直跺腳,圍著他又蹦又跳。
林致遠深吸一口氣,努力想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沉穩些,但顫抖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小心翼翼地、儘量不撕壞信封地拆開,從裡麵抽出了一張折疊整齊、質地優良的紙張。
展開。
“……林致遠同學,恭喜你被我校中國語言文學係錄取。請於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至二日,憑本通知書來校報到……”
後麵關於報到地點、注意事項的文字,他已經看不清了。眼眶裡一陣濕熱湧上來,視線迅速模糊。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妹妹,仰起頭,拚命想把那不爭氣的液體逼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
“哥,是不是?是不是考上了?”林小丫扯著他的胳膊,急切地追問。
“……嗯。”林致遠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音節。他用力眨了眨眼,重新低下頭,看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紙,嘴角控製不住地向上揚起,最終化作一個帶著淚花的、無比燦爛的笑容,“考上了!是燕華!小丫,哥考上了!”
“哇——!”林小丫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歡呼,像顆小炮彈一樣衝向村子方向,一邊跑一邊用儘全身力氣大喊:“爹——!娘——!我哥考上大學啦!燕華大學!我哥是大學生啦——!”
少女清脆嘹亮的喊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瞬間在林家窪這個閉塞的小村莊激起了千層浪。
林致遠站在原地,聽著妹妹的喊聲漸行漸遠,聽著村子裡隨之響起的犬吠、人聲、以及快步向這邊跑來的雜亂腳步聲。他低頭,再次凝視著那張錄取通知書。陽光透過紙張,仿佛給它鍍上了一層金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走向一條與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條通往未知,名為“滄溟”的道路。
首先衝過來的是母親。她正端著豬食盆準備去喂豬,聽到喊聲,盆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泔水灑了一腳也顧不得,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都在發顫:“致遠……真……真考上了?燕華?”
林致遠把通知書遞到母親麵前。母親不識字,但她認得那鮮紅的公章,認得兒子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激動與如釋重負的神情。她用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手,一遍遍撫摸著那張紙,嘴唇哆嗦著,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嘴裡反複念叨著:“好……好……我兒爭氣……爭氣了啊……”
父親林懷遠是扛著鋤頭從另一塊地趕回來的。他沉默地走到兒子麵前,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眉頭習慣性地緊鎖著。他看了一眼通知書,又看了一眼兒子,沒有說話,隻是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林致遠的肩膀。
那一拍,蘊含了千言萬語。有欣慰,有驕傲,有不易,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兒子即將遠行的擔憂。
拍完,父親彎腰撿起林致遠剛才扔下的雜草,默默地、一下一下地,繼續在田裡薅了起來。隻是那微微佝僂的背,似乎挺直了些。
很快,左鄰右舍的鄉親們都圍了過來。小小的田埂瞬間被擠得水泄不通。羨慕、祝賀、好奇、難以置信……各種目光聚焦在林致遠和他手裡那張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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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得啊!老林家祖墳冒青煙了!”
“燕華大學?那是北京的吧?天子腳下啊!”
“致遠這孩子,打小就看出來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