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裡,永遠飄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清冷,克製,像一層無形的薄膜,將生死隔絕開來。
薑芸抱著一個半人高的繡繃,走在長長的、泛著白光的走廊上。繡繃上,那幅《百鳥朝鳳》的金線尾羽在慘白的燈光下,流溢著一層倔強的暖意。林曉和王桂香跟在身後,三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運的鼓點上。
張強的病房在走廊儘頭。推開門,一股混合著藥味和沉悶氣息的空氣撲麵而來。
張強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嘴唇乾裂,雙眼緊閉,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各種管子連接著他的身體,旁邊的心電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滴”聲,像是在為他的生命倒數。
王桂香看到兒子這副模樣,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哭出聲。她知道,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
薑芸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病床邊,將繡繃架在一張特意搬來的小桌子上。她調整好角度,確保張強隻要一睜眼,就能看到那隻即將展翅的鳳凰。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滿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卻仿佛聞到了桑葉的清香和絲線的芬芳。
“強子,”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平穩,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整個病房宣告,“我們開始吧。”
她拿起金針,穿好金線。針尖落下,沒有絲毫猶豫。
“你看這鳳凰的冠,用的是‘打籽針’。每一針,都要像一顆飽滿的穀粒,要立得住,要有精神。這針法,講究的是一個‘穩’字。心不穩,手就抖,繡出來的籽,就是癟的,沒有魂。”
她的聲音很輕,像春日裡的溪流,緩緩流淌在寂靜的病房裡。她一邊繡,一邊講解,將自己對這門手藝所有的理解與感悟,毫無保留地傾注在針尖,又通過聲音,傳遞給那個沉睡的靈魂。
王桂香坐在一旁,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本民國繡娘的日記。日記的紙頁已經泛黃,邊緣卷曲,散發著陳舊的氣息。她翻開一頁,用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有些生澀地讀了起來:
“今日繡‘並蒂蓮’,師父說,蓮之心,在於根。根正,則花直,葉茂。繡事亦然,心正,則線直,工精。若心有旁騖,針必走偏,繡品終失其韻……”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每一個字都讀得格外用力。這不僅僅是讀給兒子聽,更像是在讀給自己聽,是在進行一場遲到了幾十年的懺悔。
第一天,過去了。
張強毫無反應。心電監護儀上的波紋,依舊平穩得像一條死水。
第二天,過去了。
薑芸的指尖已經被針紮出了好幾個細小的血點,她渾然不覺。王桂香的嗓子已經沙啞,但她依舊堅持著。張強的手指,偶爾會輕微地抽動一下,像是在夢裡掙紮。
第三天下午,薑芸正在繡鳳凰的眼睛。那是整幅作品的點睛之筆,也是最考驗功力的地方。
“這鳳眼,用的是‘套針’。要一層一層地套,顏色由淺入深,過渡要自然,不能有絲毫的斷層。你看這最裡層的墨綠,要像一汪深潭,藏著故事;外層的金黃,要像初升的太陽,透著光。這光,不是繡出來的,是從心裡透出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將一根極細的金線,輕輕嵌入墨綠色的瞳孔深處。
就在這時,一直毫無動靜的張強,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
“……線……”
王桂香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她緊緊抓住薑芸的胳膊,聲音發顫:“薑芸!你聽!強子他……他說話了!”
薑芸停下手中的針,屏住呼吸,緊緊盯著張強。
張強的眼皮在劇烈地顫動,嘴唇翕動著,似乎在努力想要表達什麼。
薑芸俯下身,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順著……紋理……”
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但薑芸聽得清清楚楚。
順著紋理!
這正是她剛才講解的針法要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