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舊檔餘燼
天色未明，寒意浸骨。淩雲鶴於寓所小院內踱步，袖中那幾頁沉重的錄副紙張如同烙鐵，燙灼著他的心神。宮內宦官的隱秘記號、漕運損耗清單上突兀的“西域奇石”、以及那批不翼而飛的貳佰斤“蘿蕈”……線索如毒蛇般纏繞，直噬向帝國最核心的肌體。
宮門初開，他便即刻遞牌子求見懷恩。此次並未受阻，許是懷恩亦知風雨欲來，在內侍引導下，淩雲鶴再次於那間充滿書卷與藥香味的靜室中，見到了這位深居簡出的老宦。
懷恩似乎更顯蒼老了幾分，蜷於榻上，渾濁的目光在淩雲鶴身上停留片刻，緩緩道：“淩推官去而複返，眉間戾氣深重，怕是又撞見了不得的東西了。”
“公公明鑒。”淩雲鶴執禮，並無寒暄，直接取出那頁錄副，指向那枚極淡的墨圈記號，“晚輩於通政司舊檔中，得見此印記，百思不得其解。聞公公博通古今，深諳宮廷典故，特來請教，此乃何意？出自何人之手？”
懷恩目光落在那墨點上，枯瘦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他並未立刻回答，而是抬眼深深看了淩雲鶴一眼，那目光中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似是憐憫，又似是警告。
“此乃‘墨池驚鴻’，”良久，懷恩方啞聲開口，聲音低得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是宮內幾位秉筆老家夥們心照不宣的暗記。圈中點墨，意為‘此頁已閱，事涉宮闈，擱置勿議’。非掌印、秉筆一級的大璫，無權亦不敢使用此記。”
掌印、秉筆太監！司禮監的核心人物！位比外廷閣老，權勢熏天！
淩雲鶴心中劇震，麵上卻不露分毫：“敢問公公，成化七年時，司禮監中，有幾位秉筆？可能看出此記具體出自誰手？”
懷恩緩緩搖頭，閉上雙眼：“墨池驚鴻，隻驚鴻一現，豈會留痕？是誰所用，早已湮沒無考。淩推官，聽咱家一句勸，有些舊賬，翻不得，有些深水，蹚不得。司禮監的那潭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渾得多。沾上了，便是甩不脫的麻煩。”
淩雲鶴知其不會再透露更多，鄭重拱手：“多謝公公指點。然職責所在，冤屈未雪，淩某不得不查。”說罷，便要告辭。
“且慢。”懷恩忽又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你既執意要查，咱家便再多嘴一句。舊檔雖焚，記檔人或存。當年經手黃河疫病藥材核銷事宜的，除戶部官吏外，尚有一人，或知內情。此人姓錢，名益，時任戶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因性情耿直，與上官不合，後被打發去了南京戶部掛個閒職，如今應是致仕還鄉，就在京畿附近的宛平縣老家。”
錢益！又一個名字！
“多謝公公！”淩雲鶴眼中一亮，再次躬身。懷恩此舉，已是冒了天大風險。
離開皇宮，淩雲鶴立刻吩咐裴遠：“立刻派人前往宛平縣，尋一位名叫錢益的致仕官員，曾任戶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務必請其入京一問！要快，要隱秘！”
安排妥當，他回到寓所，將懷恩之言與那“墨池驚鴻”的印記告知裴遠。裴遠亦是麵色凝重：“司禮監……竟牽扯如此之深！”
“不止司禮監。”淩雲鶴目光幽冷，“那批‘蘿蕈’以‘西域奇石’之名，借漕運軍耗渠道運走，最終落於‘黑風盜’之手，煉成‘極樂散’。其間經手官員，陳明遠、張煥已死，劉全滅口，吳德明遭襲……下一個，或許便是這位即將被找到的錢益，或是名單上的其他人。”
他鋪開紙張，提筆蘸墨，將目前所有線索關聯之人一一列出：工部：陳明遠已死）戶部：張煥已死）、劉全已死）、吳德明受驚）、錢益待尋）漕運：劉瑾在押）、喬八爺在押）、及幕後“王瑞”宮內：神秘秉筆太監墨印記號）西域：“黑風盜”、“穆先生”已死）
一條清晰卻令人膽寒的利益鏈條浮現出來。
“彼輩如今已是驚弓之鳥。”淩雲鶴指尖點著名單上尚未被觸及的名字，“絕不會坐視錢益被找到。我等須得加快動作，在其再次滅口之前，拿到錢益的口供！”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前往宛平縣尋人的緹騎快馬趕回，滿麵風塵，入內急報：“大人！卑職等人趕到宛平縣錢益家中，其家人言說，錢老大人三日前便已離家，說是應一位‘故交’之邀，入京小聚去了！”
“故交？入京？”淩雲鶴霍然起身，“可知去了何處？哪家故交？”
“其家人亦不知詳，隻言是一位姓‘王’的舊日同僚。”
王？王瑞？！
淩雲鶴與裴遠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怒！對方動作竟如此之快！竟搶先一步，將可能的關鍵證人“請”走了！
是控製？還是已然滅口？
“好一個‘請君入京’！”淩雲鶴語氣冰寒，“裴校尉，立刻全城秘密搜尋錢益下落！重點查訪與戶部王瑞有關聯的宅邸、會館、甚至……東廠或西廠的私牢！”
“是！”裴遠領命，轉身欲走。
“且慢！”淩雲鶴叫住他，走到案前，提筆在一張紙條上迅速寫下幾個名字，遞給裴遠，“這是從吳德明處所得，當年可能知曉內情、或對貪腐不滿的官吏及河工幸存者名單。對方既能搶先一步找到錢益，亦可能對名單其他人下手。你分派可靠人手，暗中保護這些人，尤其是……這位當年曾上書彈劾河道貪墨、卻被壓下的都水清吏司主事，趙文康！”
名單之上，“趙文康”三字赫然在列，其現任官職，正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裴遠重重頷首，接過名單，快步離去。
淩雲鶴獨留室中，窗外天光漸亮，卻驅不散他眉宇間的陰霾。舊案尋蹤，如掀開一塊塊腐爛的木板，其下盤踞的毒蟲驚慌四竄，反而更瘋狂地反噬。
對手的反撲，比預想更為迅猛淩厲。而這份幸存者名單，是最後的線索，亦可能是催命符。
他走到院中，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目光越過重重屋脊，望向工部衙門的方向。
風暴眼，正在彙聚。而那位名單上的趙文康趙郎中，或許便是下一個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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