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傾翻的硯台,濃墨般迅速浸染了京城的天際。刑部衙署內,燭火次第亮起,值夜的書吏們低首疾書,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一種官衙特有的、沉悶而有序的壓抑感。
淩雲鶴獨坐於值房內,麵前攤開著一卷尚未批複的案牘,目光卻並未落在其上。窗欞外,最後一絲天光被吞噬,簷角的風鈴在漸起的夜風中發出零丁碎響,攪動著室內的寂靜。
忽而,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不疾不徐,恰是每日此時吏員送來晚間文牘的慣例。
“進。”淩雲鶴並未抬頭。
一名穿著青色吏服、低眉順目的老書吏端著一摞公文躬身而入,默不作聲地將文書放在公案一角。就在轉身欲退之際,他袖袍似是無意間拂過最上麵那本毫不起眼的藍皮簿冊,將其稍稍推離了那摞公文,位置顯得有幾分突兀。
淩雲鶴眼角餘光瞥見這細微動作,心神微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揮了揮手。老書吏如蒙大赦,更深地彎下腰,腳步無聲地退了出去,細心地將房門掩好。
值房內重歸寂靜。淩雲鶴的目光落在那本藍皮簿冊上。封皮毫無標識,與刑部日常所用的任何一種文書格式皆不相同。他靜坐片刻,聆聽著門外腳步聲遠去直至消失,方伸手取過簿冊。
入手微沉,並非普通紙張的重量。翻開封麵,裡麵並非賬目或記錄,而是僅夾著薄薄一頁素箋。箋紙質地細膩,卻無任何官印或私記,其上字跡瘦硬通神,鋒棱暗藏,一如書寫者那人——西廠提督汪直。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開門見山,字字如淬毒的鋼針:
“周顯此人,貌示清廉,實藏奸宄。昔年黃河賑畢,其即巧立名目,挪‘結餘’之款,於南城箔子胡同置‘善安堂’一座,對外沽名,假稱贍養孤老,蒙蔽聖聽。然,此堂實則藏汙納垢之地:後院深鎖,禁衛森嚴,非其心腹不得入。每月望日前後,必有來曆不明之車馬夤夜出入,所載之物,以藥材、布帛為幌,實則多夾帶私鹽,乃至……西域奇藥,或與‘極樂’相關。”
看到“極樂”二字,淩雲鶴目光一凝,指尖微微用力,箋紙邊緣現出褶皺。
字跡繼續冷冽地蔓延:“此其一也。更甚者,周顯與皇陵守陵太監曹國安過從甚密,殊為可疑。曹國安一枯守陵寢之老奴,何德何能,常以‘查驗貢品’、‘谘詢修繕’之名,頻登戶部侍郎之堂奧?其間屢有箱籠往來,周府下人皆諱莫如深。所運何物?非金即古,然皇陵貢品,豈容私相授受?恐借修繕之名,行盜掘之實,或另有驚天勾當!”
語句在此稍頓,墨跡略深,仿佛書寫者亦覺此事乾係重大:“本督偶查舊檔,曹國安與周顯之鄉籍竟有牽扯,或為舊識。然這般往來,早已超出故舊之情。宮內亦風傳,曹國安近年手麵闊綽異常,雖居冷衙,其侄竟於城外置辦田產宅邸,錢財來路,大可斟酌。”
最後幾句,筆鋒更顯銳利,帶著毫不掩飾的暗示與試探:“周顯善藏,然狐狸尾終難久掩。淩先生智珠在握,若欲洞悉幽微,恐需親察‘善安’之虛實,細究‘皇陵’之秘辛。然此二者,皆非善地,龍潭虎穴,不過如是。先生若行,望自珍重。西廠耳目,或可略儘綿薄,然亦望先生……休負吾輩期待之心。”
箋紙末尾,依舊空無一物,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
淩雲鶴緩緩放下素箋,身體向後靠入椅背,閉目凝思。值房內燭火跳躍,將他臉上的神色映得晦明不定。
汪直此舉,用意昭然若揭。這份密報,既是送上門的“厚禮”,亦是裹著蜜糖的毒藥,更是一條無形的繩索。它提供了至關重要、直指周顯命門的線索——那可疑的善堂,以及極可能與“燭龍”、與“極樂散”源頭相關的皇陵黑幕。但與此同時,也將淩雲鶴往西廠的陣營拉近了一步。汪直意在借刀殺人,利用淩雲鶴之手扳倒可能更親近東廠的周顯,並試圖在接下來的皇陵調查中搶占先機,甚至可能希望借此將淩雲鶴這位聖眷正隆的新任刑部侍郎綁上西廠的戰車。
“善安堂……私鹽、西域奇藥……”淩雲鶴指尖輕叩桌麵。這裡極可能就是“極樂散”的配製、儲存之地,甚至可能是“恩人”與“水鬼”聯絡的中樞之一。
“皇陵……曹國安……盜掘?私運?”這與之前“河伯”衣物上的陵壤、守陵老太監離奇死亡、碑文拓片失蹤等線索完美契合。周顯貪腐的款項用途,皇陵的神秘“燭龍”,似乎都指向了那一片森然陵區。
風險不言而喻。無論是探查周顯的秘密產業,還是深入皇陵禁地,都無異於火中取栗,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汪直雖言“略儘綿薄”,但其西廠的身份本身就是巨大的變數,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
然而,線索當前,豈能退縮?
淩雲鶴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與決斷。他重新拿起那頁素箋,將其湊近燭火。火焰舔舐著紙張邊緣,迅速蔓延,將其上的密報化為一片蜷曲的灰燼,無聲地飄落在青磚地上。
所有的信息,已刻入他的腦中。
他需要一份善安堂的詳細布局圖,需要皇陵近期的值守記錄,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身份與借口,潛入這兩處龍潭虎穴。而這一切,或許真的離不開西廠提供的某些“便利”。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是裴遠換崗回來了。
淩雲鶴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思緒,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沉靜。他需要和裴遠好好籌劃一番了。南城的“善安堂”,將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夜色已深,值房的燭火,卻亮得更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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