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竹林的潮濕尚未完全褪去,淩雲鶴一行人已轉移至更靠近海岸的一處廢棄鹽丁聚居地。殘垣斷壁間,海風裹挾著鹹腥氣息呼嘯而過,帶來遠方隱約的潮聲,也帶來了愈發緊迫的局勢消息。白蓮叛軍攻勢如潮,雖未再下大城,卻已控製江北多處水道、隘口,官軍疲於奔命,江淮之地,人心惶惶。
淩雲鶴立於一段傾頹的矮牆後,極目遠眺東方灰蒙蒙的海平麵,眉宇間鎖著深切的憂慮。蛇蟠島雖已鎖定,但如何跨越那片危機四伏的海域,如何以微弱之力撼動那森嚴壁壘,仍是橫亙在前的巨大難題。裴遠、周霆、孫亮已分頭行動數日,尚無確切消息傳回,等待,在此刻顯得尤為煎熬。
正當他心中推演著各種可能卻皆感困阻之時,身後傳來了極其輕微的、不同於裴遠或趙猛的腳步聲。淩雲鶴心頭一凜,手已悄然按上腰間隱藏的短刃。
“淩先生。”一個低沉而略帶陰柔的嗓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聲。
淩雲鶴緩緩轉身,隻見一個身著灰布勁裝、作尋常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立於三丈之外。此人麵容普通,毫無特色,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古井,看人時帶著一種洞徹骨髓的冰冷。他身後,還跟著兩名同樣裝扮、氣息內斂的隨從,呈犄角之勢站立,封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閣下是?”淩雲鶴不動聲色,體內真氣卻已悄然流轉。
那灰衣人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卻毫無暖意:“西廠,檔頭,曹元。”他並未出示腰牌,但那“西廠”二字,已足夠表明身份,也帶來了無形的壓力。“奉督公之命,特來與淩先生傳訊。”
淩雲鶴心念電轉,西廠果然如影隨形!他麵上卻波瀾不驚:“曹檔頭消息靈通,淩某佩服。不知汪督公有何指教?”
曹元臉上擠出一絲近乎僵硬的“笑意”:“督公知先生誌在蛇蟠島,欲行釜底抽薪之舉,深感欽佩。特命在下,送來兩件東西。”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筒狀物,以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他並未上前,而是將東西輕輕放在腳邊一塊半埋土中的石臼上。“此乃蛇蟠島最新布防圖,乃我西廠兒郎耗費心血所得,比之上次粗略之圖,詳備數倍。其上標注了明哨、暗卡、巡邏路線、換防時辰,以及……島心倉儲與首腦居所之確切位置。”
淩雲鶴目光一凝,並未立刻去取。西廠的情報能力他從不懷疑,但汪直如此“慷慨”,背後必有深意。“汪督公厚贈,淩某受之有愧。卻不知,督公需要淩某做些什麼?”
曹元淡淡道:“督公說了,白蓮妖人禍亂江山,此乃國朝大患。西廠食君之祿,分憂解難,義不容辭。助淩先生,便是助朝廷平叛,無需額外條件。”他頓了頓,話鋒微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當然,督公亦希望先生知曉,此番合作,乃基於平息叛亂之共同目標。事後,還望先生……謹言慎行。”
這便是警告了。合作可以,但淩雲鶴不能借此攀扯西廠,或窺探西廠在此事中的其他意圖。
淩雲鶴心中冷笑,果然是無利不起早。他麵上卻露出恍然之色:“原來如此。督公深明大義,淩某感佩。請曹檔頭回複督公,淩某隻求破敵,其他之事,無心亦無力過問。”
曹元對淩雲鶴的識趣似乎頗為滿意,微微頷首:“另一封,是督公給先生的親筆信,內有要事相商。”他不再多言,拱手一禮,“東西已送到,在下告辭。預祝淩先生,馬到功成。”說罷,也不待淩雲鶴回應,轉身便帶著兩名隨從離去,身形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殘垣斷壁之間,仿佛從未出現過。
海風依舊,廢棄的聚居地重歸寂靜,隻有那石臼上的油布包裹和信函,證明著方才並非幻覺。
淩雲鶴並未立刻上前,而是凝神感知四周,確認再無埋伏後,才緩步走過去。他先小心檢查了信函火漆與油布包裹,確認無毒無害後,才將其拿起。
他首先展開了那幅布防圖。果然,與之前那份簡圖相比,此圖精細了何止數倍!島嶼輪廓、水深、暗礁分布、潮流走向,無不詳細標注。更令人心驚的是,島上防禦體係層層疊疊,碼頭區、崖頂、營房、倉庫,甚至林中小路,都布滿了明暗哨卡和疑似弩箭、陷阱的標記。換防時間精確到刻,巡邏路線清晰勾勒。這蛇蟠島,簡直被經營成了一座武裝到牙齒的海上堡壘!若無此圖,貿然強攻,縱有千軍萬馬,恐怕也要付出慘重代價。
西廠的情報網絡,實在可畏可怖。
放下圖,淩雲鶴拆開了那封火漆信。信紙是上好的桑皮紙,上麵的字跡鐵畫銀鉤,透著一股森然之氣,正是汪直手書無疑。
“淩先生台鑒:”
“漕河一彆,倏忽經月。聞先生身陷囹圄,又奮起於江湖,直,深為歎服。今白蓮妖氛肆虐,江淮板蕩,實乃國朝心腹之患。先生欲搗黃龍,直擊蛇蟠,壯哉此誌!特奉上島防詳圖,聊表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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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蛇蟠雖小,五臟俱全,守備之嚴,尤勝堅城。島上亡命,多係沿海積年悍匪、逃軍,凶頑成性,更兼地利。先生雖勇,裴義士雖強,恐亦難輕撼。故,直,另備薄禮,以助先生成事。”
看到此處,淩雲鶴眉頭微挑,繼續往下看。
“一者,可於沿海‘沙魚咀’私港,尋一綽號‘翻江鼠’之船老大,彼有快船數艘,熟悉外海水道,且與島上補給略有瓜葛,或可利用。所需銀錢,已代為打點。”
“二者,三日後子時,有一艘標注‘永豐號’之糧船,自劉家港出發,往蛇蟠島運送補給。此船吃水線以下,暗藏小型火藥及油料若乾,引爆之物,置於第三艙米袋之下。時機若至,或可收奇效。”
“三者,島上二頭目,‘裂鯨’張橫,性貪利好色,與參將孫霸即退役水師參將)素有嫌隙。其每月朔望,常借采買之名,私至崇明島‘醉仙樓’尋歡。此或為可乘之機。”
“以上種種,皆出於平叛公心,望先生善加利之。江淮安危,社稷穩定,儘係先生此役。直,在京師靜候佳音。”
“另:燭龍之影,詭譎難測,先生前路,仍需慎之又慎。”
“汪直手書”
信的內容不長,但信息量極大!不僅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布防圖,更指出了三條極為關鍵的輔助路徑:可靠的船隻與向導、潛入補給船並內部爆破的機會、以及島上頭目可能被策反或利用的弱點!
這份“厚禮”,幾乎是將一把鋒利的匕首,遞到了淩雲鶴手中,並且指明了刺入敵人心臟的最佳角度和方式!
然而,淩雲鶴心中毫無喜悅,反而升起更深的寒意。汪直對這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能提前在叛軍的補給船上做手腳,西廠的滲透力與行動力,達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他助自己,是真為平叛,還是想借自己之手,清除異己那參將孫霸及其勢力),並順勢將觸角伸向沿海?那“翻江鼠”與“裂鯨”張橫,又是否本就是西廠布下的暗棋?
還有最後那句關於“燭龍”的提醒,是善意警告,還是彆有用意的引導?
這一切,都籠罩在汪直那深不可測的謀算之中。
但,淩雲鶴沒有選擇。西廠提供的這些,正是他目前最急需的——精確的情報、可行的路徑、以及關鍵的突破口。拒絕,意味著可能錯失良機,甚至導致行動失敗,江淮局勢徹底失控。
他將布防圖與信函仔細收好,貼身藏匿。目光再次投向東方,那片海域依舊灰蒙,但蛇蟠島的輪廓,在他心中已然無比清晰,連同其上的明哨暗卡,巡邏路線,以及……那幾條西廠指出的,通往勝利,也可能通往更深遠陷阱的路徑。
汪直的傳訊,如同一把雙刃劍,已然出鞘。接下來,看他淩雲鶴,如何執此利刃,劈開驚濤,直搗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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