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官驛,燭火搖曳。
白日裡宣旨的喧囂早已散去,那象征著榮耀與權位的緋袍、銀魚袋、敕造腰牌以及賞賜的金銀綢緞,皆被淩雲鶴命人妥帖收於箱中,未曾多看一眼。桌案上,隻餘一壺清茶,兩盞杯具,以及那柄從不離身的玉骨扇。
裴遠坐在下首,看著神色平靜無波的淩雲鶴,心中仍是波瀾未平。他忍不住開口:“大人,陛下擢升您為右副都禦史,此乃清流要職,監察百官,權柄非輕。您……”
淩雲鶴執壺,為裴遠斟了一杯茶,茶水注入瓷杯的聲音清越,打斷了他的話。“裴遠,你可還記得,我當初是因何離開刑部,外放為地方推官的?”
裴遠一怔,答道:“是因大人不肯與光祿寺卿貪墨案中的權貴同流合汙,堅持依法查辦,觸怒了……某些人。”
“不錯。”淩雲鶴放下茶壺,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仿佛透過火焰看到了昔日的風波,“都察院看似風憲之地,實則派係林立,糾葛更深。右副都禦史之位,看似尊榮,又何嘗不是一座更華美的牢籠?一旦身處其中,一言一行,皆被無數眼睛盯著,再想如現在這般,憑本心查案,難矣。”
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語氣帶著看透世事的淡然:“功名於我,不過浮雲。陛下厚賞,是君恩,亦是試探。他要知道,我淩雲鶴,經此一遭,是變成了隻求安穩富貴的庸碌之臣,還是……仍是他手中那柄需要時便可出鞘,卻又需時時警惕其過於鋒利的劍。”
裴遠恍然,卻又生出新的憂慮:“可聖意已決,大人若堅辭不受,豈非抗旨不尊,更惹陛下猜疑?”
淩雲鶴微微一笑,玉骨扇在指尖輕轉:“所以,不能辭,但可換。”
三日後的行宮偏殿,明憲宗朱見深並未身著龍袍,僅是一襲藏青色常服,坐於禦案之後。案上堆著奏章,他手中正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殿內除了隨侍的李榮,並無他人,氣氛比正式朝會輕鬆許多。
淩雲鶴與裴遠入內行禮。
“平身吧。”朱見深抬了抬手,目光落在淩雲鶴身上,帶著幾分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淩卿,江淮一行,辛苦了。朕聽聞,你與裴鎮撫使在淮安,深得百姓稱頌,‘淩青天’之名,可是響亮得很呐。”
這話聽著是誇獎,內裡卻藏著帝王心術。淩雲鶴神色不變,躬身道:“陛下謬讚。臣等不過是恪儘職守,仰仗陛下天威,方能戳破奸佞,還漕岸以清明。百姓淳樸,感念陛下聖明裁決,方有‘青天’之譽,臣不敢居功。”
朱見深嘴角微揚,不置可否,轉而道:“朕賞你的官位、袍服,可還合身?”
淩雲鶴深吸一口氣,撩衣跪倒,語氣沉靜而堅定:“陛下厚賞,天恩浩蕩,臣感激涕零,銘感五內。然,臣鬥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殿內霎時一靜。李榮眼皮微跳,垂首不敢作聲。裴遠的心也提了起來。
朱見深把玩玉佩的手停下,目光微凝:“哦?嫌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的職位低了?還是覺得朕的賞賜,不足以酬你此番功勞?”
“臣不敢!”淩雲鶴叩首,“陛下賞賜,重於泰山。隻是臣才疏學淺,性情迂直,恐難勝任都察院糾察百官之重任。且臣之所願,不在高官厚祿,而在社稷安寧,百姓樂業。”
他抬起頭,目光澄澈,直視皇帝:“陛下,此番鹽梟案、白蓮教亂,其根源,在於鹽政之弊積重難返,漕運之困盤根錯節!官商勾結,胥吏盤剝,方使無數灶戶、鹽丁、漕工生計無著,被迫鋌而走險,或依附豪強,或從於邪教。今日雖斬除參將等首惡,肅清部分貪官,然若不革除弊政,不過數年,必有新的‘參將’,新的‘白蓮教’滋生!彼時,恐非一兩個淩雲鶴所能平定!”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臣,懇請陛下,以此為契機,大力整頓鹽政與漕運!革除舊規,厘清課稅,疏通漕路,撫恤勞役。此乃固本培元、杜絕後患之根本!若陛下允準,臣願棄此虛名,以一白身,為陛下奔走,詳查弊政,擬定方略,縱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一番話畢,殿內落針可聞。
朱見深臉上的隨意漸漸收起,他凝視著跪在下麵的淩雲鶴,目光深邃難測。他見過太多官員在立功後迫不及待地攫取權力,卻鮮少有人如此直白地拒絕唾手可得的榮耀,而去觸碰那些費力不討好、甚至可能引火燒身的積年痼疾。
良久,朱見深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淩雲鶴,你可知,整頓鹽政、漕運,牽涉多少利益?觸動多少勳貴、官僚、豪商的根基?其難,更甚於你破十樁奇案。”
“臣知道。”淩雲鶴毫不猶豫,“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方是臣子本分。為江山社稷計,為天下黎民計,此難,必須迎!”
朱見深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著禦案,發出篤篤的輕響。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裴遠手心裡已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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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朱見深輕笑一聲,那笑聲中帶著一絲複雜難明的意味:“好一個‘榮辱皆忘’!淩卿,你總是能讓朕……感到意外。”他頓了頓,道,“都察院右副都禦史之職,朕既已賞你,便不會收回。有此身份,你監察百官,查勘弊政,名正言順。”
淩雲鶴心頭一鬆,知道皇帝已然允準了他的核心請求。
“至於整頓鹽政、漕運一事……”朱見深目光銳利起來,“朕準你所奏。著你以右副都禦史之職,總領稽查鹽、漕弊政之權,可密折專奏,遇緊急情事,有臨機專斷之權!望你莫負朕望,真正為朕,為這大明,剜除腐肉,滌蕩沉屙!”
“臣,領旨謝恩!必當竭儘全力,以報陛下知遇之恩!”淩雲鶴再次叩首,這一次,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退出偏殿,行走在宮苑的青石路上,晚風拂麵,帶著一絲涼意。
裴遠長舒一口氣,敬佩道:“大人,您方才……真是膽識過人。”
淩雲鶴望著遠處宮牆的剪影,搖了搖頭:“非是膽識,而是不得不為。陛下需要一把能替他斬斷腐肉的刀,我便做這把刀。隻是……”他話音一轉,語氣微沉,“經此一事,你我所處之位,更為微妙。日後行事,更需如履薄冰。”
他拍了拍裴遠的肩膀:“裴鎮撫使,你這身飛魚服,日後怕也不得清閒了。”
裴遠抱拳,神色堅定:“但憑大人驅使!”
淩雲鶴頷首,不再多言。目光卻投向北方,那是紫禁城的方向。右副都禦史的虛名他不在意,但這“稽查鹽漕弊政”之實權,以及皇帝那句“京中尚有要務”,都預示著,真正的風暴中心,正在那裡等待著他。
榮辱皆忘,隻因前方之路,唯有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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