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著通州驛的獨立院落。油燈早已熄滅，唯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室內地麵投下斑駁而模糊的光影。淩雲鶴靜立於窗前，許久未曾移動，仿佛已化身為這深沉夜色的一部分。然而，他的內心，卻正經曆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那幾本暗賬所帶來的衝擊，遠超他最初的預估。並非僅僅是因為“燭龍”印記的確認，更是因為當那些分散的、隱秘的標記被串聯起來後，所揭示出的那個龐大、精密且貪婪無比的吸血網絡。
他回到桌邊，就著微弱的月光，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麵上劃動，腦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圖景：
東南沿海的私港，走私的巨舶在夜色掩護下卸下異域的奇珍與禁物；運河之上，看似尋常的漕船夾帶著私鹽與軍械，在貪官胥吏的默許下通行無阻；邊鎮關隘，有著官方背景的商隊暗中進行著人口與違禁藥材的交易；乃至那孤懸海外的島嶼，成為這一切黑色財富彙聚、中轉的魔窟……而這無數條肮臟的溪流，最終都通過各種巧妙偽裝，如同百川歸海般，彙入了一個共同的深淵——那個以“燭龍”為標記的、深不見底的錢囊。
這絕非簡單的分潤或合作。從那些標記的規律性、資金流向的嚴密性來看，“燭龍”根本就是這張黑色巨網最初的編織者之一，或者，是在其發展過程中，悄然將其納入掌控的終極操盤手。那退役參將，那白蓮教，乃至那些落馬的漕運、鹽政官員，或許都隻是這條龐大食物鏈上，可以被隨時舍棄的環節。真正的獵食者，始終隱於幕後，冷靜地收割著一切。
“重塑乾坤……”淩雲鶴低聲咀嚼著這個從“燭龍”組織內部泄露出的瘋狂目標，此刻才真正體會到這四個字背後所需的、足以撼動國本的恐怖資源。支撐如此野心的，絕非僅僅是一些奇技淫巧或是潛伏的死士，更需要天文數字般的財富。財富，方能收買人心，武裝軍隊，滲透朝野，營造輿論，乃至……在關鍵時刻，撬動那看似穩固的皇權基石！
白蓮教的叛亂，看似是邪教蠱惑、民生困苦所致，但若非有這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持，其勢豈能如此迅猛？那些精良的軍械從何而來？煽動流民所需的錢糧從何而來？這根本就是“燭龍”一手導演，用以消耗朝廷國力、製造混亂、甚至借此清洗異己、安插人手的一石數鳥之計！
一股冰冷的憤怒，夾雜著深沉的憂慮，在他胸中翻騰。他仿佛看到，一條無形的惡龍，正用它遍布天下的觸須，瘋狂吸吮著這個帝國的膏血，將其轉化為顛覆這個帝國的力量。而朝廷之上，東西兩廠之間，乃至宮廷內外，無數人仍在為了眼前的權柄利益爭得你死我活，渾然不覺那真正的滅頂之災，正在陰影中悄然醞釀。
汪直……他再次想到那個心思難測的西廠提督。汪直將此賬冊交予他，其用意此刻想來，更是深不見底。是西廠也已察覺“燭龍”的威脅，但礙於內部掣肘或力量不足，欲借他這把“刀”？還是汪直本人與“燭龍”亦有某種牽連，此舉意在試探、警告，或是禍水東引？又或者，他汪直，也想做那捕蟬的螳螂之後的黃雀？
思緒紛亂如麻。但有一點淩雲鶴無比清晰：他手中握著的，已不再僅僅是幾本記載著罪證的賬冊，而是指向一場足以傾覆王朝的巨大陰謀的關鍵碎片。這“驚世之獲”，帶來的不是撥雲見日的明朗，而是如山嶽般沉重的責任與前所未有的殺機。
天光微熹，東方既白。遠處傳來驛館早起仆役細微的聲響，以及官道上開始出現的零星車馬聲。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歸京的路程隻剩最後一段。
裴遠輕叩房門，端著一盆清水進來。他看到淩雲鶴依舊坐在桌旁，眼中帶著一絲血絲，但目光卻銳利得驚人，仿佛一夜之間，磨礪出了更冷的鋒芒。
“大人，您一夜未眠？”裴遠關切道。
淩雲鶴緩緩起身，用冷水用力搓了搓臉，冰涼的刺激讓他精神一振。他看向裴遠，語氣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裴遠，我們之前的判斷，或許還是過於保守了。”
裴遠神色一凜：“大人，可是那賬冊……”
“不止是賬冊。”淩雲鶴打斷他，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望向那未知的深淵，“我們麵對的，是一個以國運為食，以萬民為棋的怪物。其誌，非在權柄，而在……徹底傾覆這朱明天下。”
裴遠倒吸一口涼氣，縱然他經曆過江湖風浪、戰場廝殺，也被這話語中蘊含的恐怖意味所震懾。
“傳令下去，即刻啟程，全速返京。”淩雲鶴的聲音斬釘截鐵，“另外，你親自挑選兩名絕對可靠、身手敏捷的兄弟，持我密信，晝夜兼程，先行一步入京。一封信，送至都察院我的值房，交給我的老仆淩安，他自知如何處置；另一封信……”他略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決斷，“設法遞入司禮監隨堂太監李榮公公在外宅的管家手中，務必隱秘。”
他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於西廠，更不能坐等入京後再行動。必須搶先一步，布下一些暗子，調動一些可能的力量。李榮是皇帝近侍，雖不涉朝爭，但其態度某種程度上能影響聖意，且其與汪直、尚銘皆非一路，或可成為一條直達天聽的特殊渠道。
“是！屬下明白！”裴遠深知事關重大，毫不遲疑，立刻領命而去。
晨光中，車隊再次啟程。西廠的人馬依舊如影隨形，趙千山見到淩雲鶴時，依舊是一副恭謹而疏離的模樣。但淩雲鶴能感覺到，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某種無形的較量早已開始。
他坐在微微顛簸的車廂內，手指輕輕拂過袖中那硬物輪廓的暗賬。驚世之獲已在手中，接下來，便是要將這驚世之秘，化為斬向那惡龍咽喉的利刃。京城，那座繁華與危機並存的巨大囚籠，正張開懷抱，等待著他的歸來。而這一次，他帶來的，將是足以掀翻整個棋盤的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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