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嶼白剛退出禦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還沒走遠,耳朵就敏銳地捕捉到了門縫裡飄出來的一聲極其輕微、又極其滿足的歎息。
“嗯……”
那聲音,帶著點被強行壓下去的愜意,像隻被順毛順舒服了的貓。
他腳步一頓,嘴角咧到了耳根,無聲地做了個“耶斯!”的口型。穩了!老板這反應,比張嬤嬤都誠實!經費!他的研究經費有著落了!他仿佛已經看到成堆的礦石、嶄新的樂器在向他招手。
禦書房內。
趙衍迅速收斂了臉上那點過於放鬆的神情,重新端起帝王的威儀,仿佛剛才那個眯著眼享受甜食的人不是他。他放下玉箸,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禦案上輕輕敲了敲,目光掃過錦盒裡明顯小了一圈的“悅音糖”。
“福順。”
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
“老奴在!”福順立刻從剛才那份糖帶來的飄飄然中回神,腰杆挺得筆直,臉上恢複了恭敬謹慎。
“此糖…”趙衍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確有些…安神之效。江嶼白此次…還算用心。”
福順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繃得緊緊的:“陛下聖明!江大人和周老、樂瑤姑娘為了研製此糖,可是…嘔心瀝血啊!”他自動腦補了江嶼白那身沾著泥巴和可疑汙漬的官袍,以及周老可能又熬紅的眼睛。
“哼。”趙衍鼻腔裡哼了一聲,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再次落在那團流轉著柔和銀輝的糖上,“名字雖俗氣了些,‘悅音’倒也貼切。隻是…”他話鋒一轉,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此糖效力…似乎過於…顯著?”
他指的是那股直接作用於精神的寧靜感,強得讓他這個帝王都差點在人前失態。
福順何等機靈,立刻順著話頭:“陛下明鑒!江大人也說了,此乃初代…呃…試驗品,效力尚在調試。周老定會精益求精,找到最佳平衡!再者,”他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老奴方才嘗了那麼一絲絲,隻覺得心神寧靜,疲憊全消,並無其他…嗯…異樣之感。”他絕口不提自己舒服得哼出聲的事。
趙衍瞥了他一眼,沒拆穿他。他拿起一份奏折,想重新投入工作,可指尖剛觸碰到冰涼的紙張,腦子裡那奇妙的安寧韻律似乎又隱隱回響,讓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盒糖。
最終,帝王的自製力占了上風。
“將此糖…暫且收好。”趙衍揮了揮手,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從糖上移開,“待朕…批完這些奏折再說。”
“是!陛下!”福順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蓋上錦盒蓋子,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準備將糖收進禦案旁的紫檀木小櫃裡。
就在這時!
“嗝——!”
一聲響亮、突兀、甚至帶著點滑稽尾音的打嗝聲,猝不及防地從福順喉嚨裡衝了出來!
聲音在寂靜的禦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福順瞬間僵成了石像!胖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冷汗“滋”地就從額頭冒了出來!他手裡還捧著錦盒,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整個人都傻了!
完了完了完了!禦前失儀!還是如此不雅的失儀!他這條老命今天怕是要交代在這裡了!
趙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驚得抬起了頭,眼神銳利地射向福順。
空氣凝固了。
福順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手裡的錦盒都差點脫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陛下恕罪!老奴…老奴該死!老奴…老奴定是剛才嘗糖時…吃得太急…噎…噎著了風…”
他語無倫次,把鍋甩給了“風”。
趙衍盯著他看了足足三秒。
就在福順以為自己要去和冷宮的老鼠作伴時,趙衍的嘴角忽然極其細微地、極其迅速地向上抽搐了一下!
那速度太快,快得讓福順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是臨死前的幻視。
緊接著,趙衍迅速板起臉,恢複了嚴肅,但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古怪的、強行壓抑的笑意?他清了清嗓子,聲音聽起來有點悶:
“…起來吧。下次…細嚼慢咽。”
“謝…謝陛下隆恩!”福順如蒙大赦,感覺後背的冷汗都把裡衣浸透了。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再不敢有絲毫耽擱,飛快地把錦盒塞進小櫃,關上櫃門,然後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回原位,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恨不得變成空氣。
趙衍重新拿起奏折,可那奏折上的字,怎麼看怎麼像是在跳舞。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可腦海裡總是不由自主地回響著福順那聲驚天動地的“嗝——”,還有那滑稽的尾音。
“噗…”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漏氣般的聲音,從趙衍緊抿的唇縫裡擠了出來。
他猛地用奏折擋住了臉!
肩膀可疑地、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福順低著頭,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陛下那微微聳動的肩膀和擋臉的奏折。他胖臉上的肌肉也跟著抽搐了一下,心裡瘋狂呐喊:陛下!您想笑就笑吧!憋著傷身啊!老奴這嗝打得真有那麼好笑嗎?!他感覺自己的老臉在今天算是徹底丟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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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朝會。
紫宸殿內莊嚴肅穆,文武百官分列兩旁,鴉雀無聲。
趙衍端坐龍椅之上,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色繡金龍袍,麵色沉靜,不怒自威。昨晚那塊“悅音糖”帶來的安寧感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軍國大事帶來的沉重壓力。北狄邊境又傳來異動,幾個州府水患的折子寫得觸目驚心。
他目光掃過下方垂首肅立的群臣,沉聲道:“北狄擾邊,邊軍奏報,蠻騎動向詭譎,似有大規模集結之兆。眾卿,有何良策?”
武將隊列中,一位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將軍率先出列,聲如洪鐘:“陛下!蠻夷欺人太甚!末將願領精兵五萬,出塞迎敵!定打得他們…”
將軍的話還沒說完,龍椅上的趙衍,身體忽然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左右晃了晃?
幅度很小,但在所有官員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於他的時刻,這微小的晃動,如同平靜湖麵投入的一顆石子,瞬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離得近的幾位老臣,眼珠子都瞪大了幾分。
絡腮胡將軍的話也卡在了喉嚨裡,愣愣地看著龍椅。陛下…這是…龍體欠安?還是…對我的策略不滿意,在搖頭?
趙衍自己也懵了!
怎麼回事?
他感覺一股難以言喻的、輕飄飄的舒適感,毫無征兆地從四肢百骸湧了上來!仿佛踩在雲端,又像泡在溫水裡,舒服得讓他全身的骨頭都酥了!伴隨著這股舒適感而來的,還有一股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背景音——是昨晚那“悅音糖”帶來的、令人安寧的月下竹林韻律!它怎麼又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糖後餘韻”,讓他猝不及防,身體不受控製地放鬆,才導致了那微小的晃動。
不行!這是在朝會!
趙衍心中警鈴大作!他猛地繃緊身體,調動起全部的帝王意誌,試圖壓下這不合時宜的舒適感和那該死的背景音!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瞬間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臉上的表情更是繃得如同石雕,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嚴。
下方的群臣看得心驚肉跳。陛下臉色緊繃,手背青筋都露出來了!這是龍顏大怒的前兆啊!
剛才出列的絡腮胡將軍冷汗“唰”地就下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陛下息怒!末將…末將愚鈍!願…願聽陛下聖裁!”他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其他大臣也紛紛低下頭,大氣不敢出,心裡都在琢磨:將軍哪句話惹惱陛下了?是“精兵五萬”要多了?還是“出塞迎敵”太冒進?
趙衍有苦難言!他現在哪有心思管什麼將軍的策略!他全部的意誌力都在跟體內那股想要放鬆、想要隨著那背景音搖擺的衝動做鬥爭!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注意力強行拉回朝政,目光轉向戶部尚書:“王愛卿,江南水患,災民安置錢糧,籌措得如何了?”
戶部尚書王大人是個乾瘦的老頭,聞言顫巍巍出列,捧著笏板,聲音帶著哭腔:“回…回陛下…江南數州…一片澤國…災民流離…嗷嗷待哺…所需錢糧…缺口…缺口巨大啊…”他聲情並茂,試圖博取同情。
就在王老尚書聲淚俱下地訴說著災民如何淒慘、國庫如何空虛時…
龍椅上的趙衍,嘴角又開始不受控製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抽動!
不!不是他想笑!是那股奇妙的舒適感又湧上來了!伴隨著那舒緩的背景音,王老尚書那抑揚頓挫、帶著哭腔的訴說,不知怎麼地,落在他此刻“愉悅”的耳朵裡,竟然…竟然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滑稽感?
尤其是王老尚書說到動情處,那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模樣…
“噗嗤…”
一聲更加清晰、雖然依舊很輕、但足以讓前排幾位耳朵尖的老臣聽清的憋笑聲,從禦座上傳來!
完了!
趙衍心裡咯噔一下,亡羊補牢般猛地用寬大的龍袍袖口捂住了嘴,隻露出一雙瞪大的、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極度尷尬的眼睛!
整個紫宸殿,死一般的寂靜!
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