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深不知處晨霧像一匹被揉皺的素紗,懶洋洋地趴在青黛色的山巒間。林羽推開竹扉時,露水滴在石階上的聲音格外清亮,驚飛了簷角棲息的灰雀。他赤著腳踩在微涼的苔蘚上,指尖劃過竹籬上掛著的野菊——這些黃燦燦的小生命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開得熱烈,倒比京城裡精心培育的牡丹多幾分倔強。“吱呀——”身後傳來木輪碾過碎石的輕響。林羽回頭,看見阿婆背著竹簍站在晨光裡,銀絲在鬢角綰成鬆鬆的髻,沾著些許草屑。她是山下最後一戶人家的老人,三年前林羽初來時,便是她塞了半袋糙米和一壇自釀的梅子酒。“今日要去采些石耳?”阿婆的聲音像浸過溪水的鵝卵石,溫溫軟軟的,“後山崖壁滑,莫貪多。”林羽彎腰接過她遞來的藤編手套,指尖觸到老人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柴刀、編竹器磨出的痕跡,比他過去佩過的任何一把劍都更有力量。“知道了,阿婆。”他將手套彆在腰後,順手摘了片紫蘇葉,“正午用它蒸魚,給您留半條。”阿婆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成兩朵菊花:“你呀,總把自己當廚娘。”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林羽手腕上那道淺淺的舊疤——那是三年前逃亡時被流矢擦傷的,如今已淡得像一道月光,“昨夜山下有馬蹄聲,往南去了。”林羽摘野菊的手微微一頓。指尖的花瓣被捏得變形,黃色的汁液滲出來,帶著清苦的香氣。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也是這樣密集的馬蹄聲,踏碎了相府的琉璃瓦,也踏碎了他二十年來的人生。“許是趕路人吧。”他將殘花拋向竹籬外,聲音輕得像霧,“山裡的路,繞。”阿婆沒再追問。她隻是從竹簍裡捧出一把曬乾的金銀花,塞進林羽懷裡:“泡水喝,敗火。”轉身時,木輪碾過石子的聲音漸漸遠了,隻留下空氣中浮動的草藥香。林羽站在原地,看著那把金銀花在掌心蜷成乾燥的金黃色。他想起京城裡的太醫曾說他心火旺,需用天山雪蓮配伍,可那些名貴藥材,竟不如這山野間的草木更能讓他安睡。第二章鬆濤煮雪日頭爬到半空時,林羽已站在雲霧繚繞的崖壁前。石耳像一片片墨色的耳朵,緊貼在濕漉漉的岩石上,須得用竹刀小心剝離。他腰間係著藤蔓,赤腳踩在岩縫裡,冰涼的泉水順著腳踝往下淌,激得他打了個寒噤。三年前他還是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出門有八抬大轎,入席有山珍海味。可此刻,指尖觸到粗糙岩石的觸感,竟比當年撫摸玉璽時更真切。“撲棱棱——”幾隻雨燕從頭頂掠過,翅膀掃過他的額角。林羽仰頭,看見更高處的懸崖上,一叢野杜鵑開得如火如荼,像誰把胭脂盒打翻在了石壁上。他忽然想起妹妹林薇,她最愛用這種顏色的胭脂,說像極了江南三月的桃花。“哥,等你做了宰相,要在相府後園種滿杜鵑。”“傻丫頭,相府哪有地方種這些?”“那就辭官!我們去江南,買一座帶院子的小房子……”林羽的心臟猛地一縮,竹刀“當啷”一聲掉進崖下的潭水裡。水花濺起,驚碎了水麵上漂浮的雲影。他慌忙抓住藤蔓,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已經很久不敢想起妹妹了。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最終沒能等到江南的春天。潭水很深,墨綠色的,像一塊凝固的翡翠。竹刀沉下去時,水麵泛起細密的漣漪,漸漸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林羽望著那圈漣漪,忽然覺得自己像這潭水——表麵上風平浪靜,底下卻藏著深不見底的暗流。暮色四合時,他背著半簍石耳往回走。路過山神廟時,看見香爐裡插著三支新的香,青煙嫋嫋地纏著門楣上掛著的紅綢帶。林羽駐足片刻,從懷裡摸出顆野山楂,放在供桌上——這是他唯一能給神明的供奉了。“吱呀——”竹扉被推開時,屋裡已飄起米香。林羽將石耳倒在竹匾裡,看見灶台上燉著一鍋南瓜粥,旁邊的陶碗裡盛著切好的酸筍。他愣了愣,轉身看見阿婆正蹲在火塘邊添柴,火光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動。“今日山下張屠戶家殺豬,送了塊五花肉。”阿婆頭也不抬,往灶裡塞了根鬆枝,“燉了酸筍,你小時候……”她忽然停住,像被什麼噎住了似的,半晌才低聲道,“山裡濕氣重,多吃點肉好。”林羽走到灶邊坐下,往火塘裡添了塊鬆木。油脂燃燒的劈啪聲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阿婆,我以前……”“以前的事,莫再提了。”阿婆打斷他,用鍋鏟輕輕攪動鍋裡的粥,“人這一輩子,就像這粥,熬著熬著,米就爛了,味兒也就出來了。”她盛了碗粥遞給林羽,白瓷碗邊緣還帶著柴火的焦痕,“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喝了。”林羽捧著碗,熱氣模糊了視線。粥裡的南瓜甜得恰到好處,酸筍的脆嫩中和了五花肉的油膩,是他從未嘗過的味道。他忽然想起京城裡的禦廚,能用一百種方法烹飪一隻雞,卻煮不出這樣一碗讓人心安的粥。第三章雨夜故人來入秋後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午後還是晴空萬裡,傍晚時分,烏雲就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染黑了半邊天。林羽剛把曬在竹架上的草藥收進屋裡,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劈裡啪啦地打在竹葉上,彙成一片喧囂的白噪音。他點起鬆明,昏黃的光暈在牆上投下晃動的竹影。案幾上攤著半張地圖,是他根據記憶畫的——上麵標著京城的街巷、江南的水路,還有那些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再踏足的地方。此刻,鬆明的火星落在“長安”二字上,燙出一個小小的黑洞。“咚咚咚。”敲門聲在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林羽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狼毫,墨汁滴在地圖上,暈開一朵黑色的花。這三年來,除了阿婆,從沒有人會來敲他的門。“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警惕。門外沉默了片刻,然後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似的:“林相……公子,彆來無恙?”林羽的心臟驟然停跳。這個聲音,他化成灰也認得——那是父親當年的貼身侍衛,趙虎。三年前,就是他拚死將自己從屍山血海裡送出來,臨彆時說:“公子,活下去,給相爺報仇。”他緩緩拉開門簾,雨幕中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趙虎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頭發花白了大半,左眼上蒙著塊臟汙的布條,空蕩蕩的眼眶周圍,猙獰的疤痕像蜈蚣似的爬滿了臉頰。他手裡拄著一根斷裂的長槍,槍尖上還沾著暗紅的血跡。“趙叔……”林羽的聲音有些發顫,“你怎麼會……”趙虎踉蹌著走進屋,身上的雨水在泥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跡。他撲通一聲跪在林羽麵前,聲音哽咽:“公子,屬下無能!沒能護住相爺和小姐……”林羽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觸到他冰冷的甲胄——那是禁軍的製式,三年前那場兵變後,這種甲胄就成了朝廷通緝的對象。“起來說話。”他將趙虎拉到火塘邊坐下,又找了件乾淨的麻布衣裳,“阿婆的屋子空著,先去換下濕衣。”趙虎卻不肯動,隻是死死攥著林羽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公子,朝廷在找您!新帝登基後,李將軍一直在暗中調查相爺的舊部,屬下……屬下是逃出來的。”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層層打開,裡麵是半塊玉佩——那是林家的傳家寶,上麵刻著“忠”字,另一半,原本是在妹妹林薇身上。“這是在小姐的……墓前找到的。”趙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李將軍說,隻要您肯出來指證當年的事,就能……”“指證什麼?”林羽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屋外的雨水,“指證父親通敵叛國?還是指證妹妹與反賊私通?”他將玉佩緊緊攥在掌心,冰涼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趙叔,你走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趙虎猛地抬頭,獨眼死死盯著林羽:“公子!您忘了相爺是怎麼死的嗎?忘了小姐是怎麼……”“我沒忘。”林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可我現在隻想守著這片山,守著阿婆,守著這些花花草草。”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被雨水衝刷的竹林,“京城的恩怨,與我無關了。”趙虎看著他的背影,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立誌要匡扶社稷的少年,如今穿著粗布麻衣,背影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竹葉。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無儘的悲涼:“好……好一個與你無關!相爺若泉下有知,定會……”“父親若泉下有知,”林羽轉過身,眼底的平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潭,“隻會希望我好好活著。”趙虎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他踉蹌著站起身,將那半塊玉佩放在案幾上,然後一步一步地挪到門口。拉開門時,風雨裹挾著寒意灌了進來,吹得鬆明的火焰劇烈搖晃。“公子多保重。”他最後看了林羽一眼,然後消失在茫茫雨幕中,隻留下一串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很快被雨聲吞沒。林羽走到案幾前,拿起那半塊玉佩。玉石的冰涼透過指尖傳遍全身,他仿佛又看到了妹妹的笑臉,聽到了父親的教誨:“羽兒,無論何時,都要守住本心。”他將玉佩揣進懷裡,緊緊貼著胸口。窗外的雨還在下,鬆濤陣陣,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挽歌。而案幾上的地圖,此刻已被雨水打濕,那些熟悉的地名漸漸模糊,最終,隻剩下一片空白。第四章霜葉紅於二月花重陽節那日,天難得放晴。阿婆一大早就挎著竹籃去采茱萸,說要給林羽縫個香囊辟邪。林羽則在院子裡支起陶罐,準備釀新的梅子酒——今年的梅子格外飽滿,是個釀酒的好年份。他蹲在灶台前,將青梅一顆顆放進陶罐裡,指尖沾著酸澀的汁水。忽然,眼角的餘光瞥見竹籬外站著一個人。那是個穿著青色長衫的書生,手裡搖著一把折扇,腰間掛著塊玉佩,一看便知是從城裡來的。他正好奇地打量著院子裡的竹架,上麵爬滿了紫色的扁豆花,開得熱熱鬨鬨的。“請問,這裡可是林羽先生的住處?”書生的聲音清亮,帶著幾分書卷氣。林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漬:“我就是林羽。閣下是?”書生眼睛一亮,連忙拱手作揖:“在下蘇幕遮,從江南來。聽聞先生隱居在此,特來……”他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特來討杯酒喝。”林羽挑眉。這三年來,除了阿婆和趙虎,從未有外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上下打量著蘇幕遮,見他雖然穿著考究,卻麵色蠟黃,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像是長途跋涉的樣子。“我這裡隻有自釀的梅子酒,辛辣得很,怕是不合公子口味。”林羽側身讓他進來,“不過,若是不嫌棄,可進來喝杯熱茶。”蘇幕遮喜出望外,連忙跟著林羽走進院子。他好奇地看著竹架上的扁豆花,又摸了摸牆角的野菊,嘴裡嘖嘖稱奇:“先生這裡真是世外桃源!不像我們江南,處處是喧囂。”他忽然指著院角的那棵楓樹,“這楓葉紅得真好看,比二月的花還要豔。”林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棵楓樹是他剛來時種下的,如今已亭亭如蓋。秋日的陽光透過楓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流動的畫。“楓葉本就該在秋天紅。”林羽給蘇幕遮倒了杯熱茶,“就像人,到了該成熟的年紀,自然會沉澱出自己的顏色。”蘇幕遮端著茶杯,若有所思地看著林羽:“先生說得是。隻是……”他話鋒一轉,“在下聽聞,先生曾是京城的大人物,為何會隱居在此?”林羽握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他想起趙虎的話,想起朝廷的通緝,想起那些永遠無法忘卻的過往。他將茶壺放在案幾上,淡淡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蘇幕遮卻不肯罷休,追問道:“先生難道就不想報仇嗎?我聽說,當年林相是被冤枉的……”“夠了!”林羽猛地打斷他,聲音冷得像結了冰,“閣下若是來喝酒的,我歡迎。若是來探聽是非的,就請離開!”蘇幕遮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手裡的茶杯晃了晃,茶水灑在衣襟上。他看著林羽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忽然歎了口氣:“先生,我知道您心裡苦。其實,我這次來,是受了一位故人之托。”林羽的心猛地一跳:“故人?”蘇幕遮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林羽:“這是李將軍讓我交給您的。他說,隻要您肯出來作證,他就能為林相翻案,還林家一個清白。”林羽接過信,指尖觸到熟悉的字跡——那是李將軍的筆跡,當年父親最信任的部下,也是三年前兵變時,唯一沒有參與圍剿林家的將軍。他拆開信封,裡麵隻有一張紙,上麵寫著:“若欲報仇,速來京城。若欲安穩,此生勿見。”林羽將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火塘裡。火苗舔舐著紙片,很快就將那幾個字吞噬殆儘,隻留下一縷青煙,飄向窗外。“告訴李將軍,”林羽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我選擇安穩。”蘇幕遮看著他決絕的眼神,知道多說無益。他站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辭。隻是……”他看著院角的那棵楓樹,“這楓葉雖美,終究是要落的。先生若有一日改變主意,可去江南找我。”蘇幕遮走後,林羽獨自站在院子裡。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他想起父親的教誨,想起妹妹的笑臉,想起趙虎的絕望,想起李將軍的期盼。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他知道,此刻,他隻想守著這片山,守著阿婆,守著這些花花草草。夕陽西下,楓葉被染得通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林羽蹲下身,繼續釀他的梅子酒。酸澀的汁水沾在指尖,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第五章歸隱心安處冬雪初落時,林羽去後山砍柴。山路被積雪覆蓋,走起來咯吱作響。他穿著阿婆縫製的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轉過一道山梁,他看見阿婆正站在一棵鬆樹下,手裡拿著一把柴刀,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林羽連忙跑過去:“阿婆,這麼冷的天,您怎麼上山了?”阿婆回過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看你柴房裡的柴不多了,想著幫你砍點。”她指了指鬆樹下的一捆柴,“隻是這樹太粗,我……”林羽接過她手裡的柴刀,看著她凍得通紅的手,心裡一陣溫暖:“以後這種事交給我就好。您快回去烤火,彆凍著了。”阿婆點點頭,卻沒有立刻走。她看著林羽熟練地砍柴,忽然歎了口氣:“羽兒,你是不是還在想以前的事?”林羽的動作一頓。他抬起頭,看見阿婆眼中閃爍著關切的光芒。他放下柴刀,走到阿婆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阿婆,我沒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阿婆拍了拍他的手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傻孩子,想通就好。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是心安。你看這山,這水,這花,這草,它們從不計較過去,隻是安安靜靜地生長,多好。”林羽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巒,雪花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年的隱居生活,雖然平淡,卻讓他找到了久違的心安。“阿婆,我們回家吧。”林羽攙扶著阿婆,慢慢向山下走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雲霧深處。從此,雲深不知處,隻聞鬆濤陣陣,不見故人來。林羽就這樣在山裡住了下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阿婆相伴,與山水為鄰。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片山,也再也沒有提起過過去的事。隻是偶爾,在寂靜的夜晚,他會站在崖邊,望著京城的方向,想起那些逝去的親人,想起那些未了的恩怨。但很快,他就會轉過身,回到溫暖的小屋,喝一杯阿婆釀的梅子酒,聽著窗外的風雪聲,安然入睡。因為他知道,心安之處,便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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