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紮驚魂錄》
第一章槐木簪子
子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老城區南頭的「往生閣」紙紮鋪突然亮起了一盞馬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糊著桑皮紙的木窗欞,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剪紙般的影子——那是個穿靛藍短褂的少年,正踮腳往門框上貼新剪的紙錢紋樣。「阿燭,把西廂房的那對童男童女搬到前堂來。」裡屋傳來沙啞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的楠木。少年阿燭剛應了聲「曉得了,師父」,就聽見身後傳來細響。他猛地回頭,看見供桌前的紙紮丫鬟正微微歪著頭,手裡那把錫箔小扇不知何時轉向了自己。「看什麼看?」阿燭抄起案上的朱砂筆扔過去,筆杆擦過紙人垂落的發梢,「再亂動就把你胳膊拆下來蘸金粉。」紙丫鬟的袖口簌簌抖了兩下,終究還是恢複了僵直的姿態。阿燭這才鬆了口氣,轉身推開西廂房的門。月光從屋頂破洞裡漏下來,正好照在角落裡那對新紮的紙人身上。這對童男童女足有半人高,臉上用胭脂點出紅撲撲的圓臉蛋,青布衣衫上還繡著纏枝蓮紋樣。「總算輪到你們見客了。」阿燭伸手去抱童男,手指剛觸到紙紮的胳膊,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歎息。那聲音像深秋的蚊子振翅,細得幾乎要消失在穿堂風裡。他霍然轉身,供桌前的紙丫鬟依舊站在原地,隻是那雙用墨點出的眼睛,似乎比先前更黑了些。「少裝神弄鬼。」阿燭從懷裡摸出枚銅錢夾在指間,這是師父教的鎮物,據說能驅邪。他一步步退到西廂房,剛要彎腰去抱童女,忽然發現紙人腳邊多了樣東西——一支黑沉沉的木簪,簪頭雕著朵半開的槐花。這不是店裡的東西。阿燭的心跳漏了一拍。往生閣隻賣紙紮的祭品,從不用真木做器物。他撿起木簪湊到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腥甜,像是新鮮的槐樹汁混著鐵鏽的味道。「誰把這玩意兒扔這兒的?」阿燭捏著簪子走到前堂,師父正坐在太師椅上用旱煙杆撥弄供桌上的香爐灰。月光把師父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拖到門口的槐樹下。「什麼東西?」師父頭也不抬。「簪子。」阿燭把木簪遞過去,「在西廂房撿的。」師父的眼杆頓了頓,終於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像乾涸的河床,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阿燭手裡的木簪。過了半晌,他突然伸手打掉了那支簪子,黑沉沉的木簪落在青磚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竟像是實心鐵打的。「誰讓你碰這東西的?」師父的聲音陡然拔高,旱煙杆重重敲在桌腿上,震得供桌都晃了晃,「撿起來!扔到後院的井裡去!現在就去!」阿燭被師父吼得一哆嗦,剛要彎腰撿簪子,就看見那支木簪自己動了起來。它像條受驚的小蛇,在青磚地上扭曲著滑行,最後竟直直鑽進了供桌底下。師父「謔」地站起身,抓起太師椅旁的桃木劍就往供桌底下戳。阿燭從沒見過師父這麼激動,連手指都在發抖。桃木劍在桌下攪了半天,除了帶起些灰塵,什麼也沒撈著。「跑了……」師父癱回椅子上,臉色比紙人還白,「槐木招陰,更何況是在子時現形的物件……今晚要出事了。」阿燭剛想問什麼,突然聽見後院傳來「撲通」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掉進了井裡。他和師父對視一眼,同時拔腿往後院跑。後院的老井邊空蕩蕩的,井繩還纏在轆轤上,井水卻泛著詭異的漣漪。阿燭趴在井沿往下看,黑黢黢的井水裡映著一輪殘月,水麵上漂浮著個小小的黑影——正是那支槐木簪。「它自己跳下去的?」阿燭頭皮發麻。師父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節捏得發白:「彆出聲。」阿燭屏住呼吸,聽見井水裡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下吐泡泡。接著,那支槐木簪慢慢浮了上來,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就在這時,井水突然劇烈地翻湧起來,一隻慘白的手猛地從水裡伸出來,抓住了井沿的青石!
第二章繡鞋
那隻手纖細得像段嫩藕,指甲卻塗著鮮紅的蔻丹,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阿燭看見袖口露出半截青布衫,上麵繡著的纏枝蓮紋樣,竟和西廂房那對紙人身上的一模一樣。「是……是童女?」阿燭的聲音發顫。師父一把將他拽到身後,桃木劍橫在胸前:「閉嘴!用你的朱砂筆!」阿燭慌忙摸出懷裡的朱砂筆,筆杆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往上攀,接著是另一隻手,然後是紙紮的腦袋——正是西廂房那對童女中的一個!隻是此刻她臉上的胭脂紅得像血,墨點的眼睛裡似乎有黑色的液體在流動。「紙人成精了?」阿燭牙齒打顫。他在往生閣待了三年,見過會動的紙馬,會搖尾巴的紙狗,卻從沒見過紙人自己從井裡爬出來。紙童女的身體還在滴水,青布衣衫濕漉漉地貼在紙紮的骨架上,每走一步都留下深色的水痕。她歪著頭看了看阿燭,突然咧開嘴笑了——那原本用紅紙剪出的嘴唇,此刻竟裂開一道鮮紅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耳根。「把簪子……還給我……」紙童女的聲音像是用指甲刮過桑皮紙,沙沙的直刺耳膜。她伸出紙紮的手,指尖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顏色。阿燭這才發現,紙童女的發髻上空空如也。他突然想起西廂房裡那對紙人的發式——童女本該插著一支紙做的槐花簪。「簪子在井裡!」阿燭急中生智,指著井口大喊。紙童女的動作頓了頓,慢慢轉過身。就在這時,師父突然舉起桃木劍刺了過去,劍尖精準地紮進紙人的心口。隻聽「滋啦」一聲,紙人身上冒出陣陣黑煙,青布衣衫迅速泛黃焦卷。「快走!」師父拽著阿燭往前堂跑,「這東西怕火,去拿火折子!」阿燭跌跌撞撞地跟著師父跑,路過西廂房時,眼角餘光瞥見角落裡的童男紙人——它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正靜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臉上的胭脂紅得像要滴下來。前堂的火折子就放在供桌抽屜裡。阿燭剛拉開抽屜,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哢嚓」一聲輕響。他回頭看見紙丫鬟站在門口,手裡那把錫箔小扇掉在地上,裂開了一道細縫。「對不住了。」阿燭抓起火折子吹亮,舉著搖曳的火苗走向紙丫鬟。這紙人是上個月給城西張大戶紮的,當時張大戶特意囑咐要紮得漂亮些,說是給早逝的女兒作伴。火光照在紙丫鬟臉上,阿燭突然發現她的眼睛變了——原本用墨點出的瞳仁裡,竟映著兩個小小的火苗,像是有生命般跳動著。「彆燒我……」紙丫鬟突然開口,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哼,「我隻是……想找我的鞋……」阿燭的手一抖,火苗差點燎到紙人的衣袖。他這才注意到,紙丫鬟光著腳,青布裙擺下露出的腳踝處,沾著幾點暗紅色的泥汙。「你的鞋呢?」阿燭下意識地問。紙丫鬟低下頭,手指指向供桌底下:「掉……掉哪裡了……」阿燭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供桌底下黑黢黢的,隱約能看見一抹鮮紅。他咽了口唾沫,蹲下身伸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滑膩的布料——竟是一隻繡著並蒂蓮的紅繡鞋,鞋麵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水草。這不是紙紮的鞋。阿燭把繡鞋拖出來,鞋底子還沾著新鮮的泥土,針腳細密,紅緞麵在火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分明是給活人穿的。「哪來的鞋?」師父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桃木劍上還冒著黑煙。「供桌底下撿的。」阿燭把繡鞋遞過去,「紙丫鬟說這是她的鞋。」師父接過繡鞋翻來覆去地看,臉色越來越沉。突然,他用桃木劍挑開鞋幫,阿燭看見鞋內襯著一層油紙,油紙裡麵包著些灰黑色的粉末,湊近了聞,有股熟悉的腥甜——和那支槐木簪的味道一模一樣。「是骨灰。」師父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有人用活人骨灰混著槐木汁做了這雙鞋……還有那支簪子。」阿燭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想起去年清明,有戶人家來定做紙紮的祭品,說要給枉死的女兒配冥婚。當時師父拒絕了,說冥婚損陰德,會招邪祟。現在想來,那戶人家……好像就姓槐。「咚、咚、咚。」突然,前堂的門板被敲響了。三更半夜,誰會來往生閣買東西?阿燭和師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懼。「開門……」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柔得像水,「我來取我的鞋……還有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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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槐家小姐
門板上的銅環又響了三下,「咚、咚、咚」,不緊不慢,像是在敲寺廟裡的木魚。阿燭握緊了手裡的火折子,火苗照得他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彆開門。」師父低聲說,桃木劍橫在胸前,「是槐家小姐。」阿燭的心沉了下去。去年清明來的那戶人家,男主人確實說過,他女兒叫槐月容,十八歲上失足掉進河裡淹死了。當時師父還歎了口氣,說可惜了那麼年輕的姑娘。「不開門嗎?」門外的聲音帶著委屈,像是要哭出來,「我的鞋和簪子……是娘讓王木匠做的,說要給我當嫁妝……」阿燭的眼前突然浮現出那雙紅繡鞋,鞋麵上並蒂蓮的金線在火光下閃閃發亮。他想起師父說的骨灰,胃裡又是一陣抽痛。「她已經死了。」師父的聲音冷得像冰,「人鬼殊途,彆再糾纏了。」門外沉默了片刻,接著傳來「嗤嗤」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尖,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死了……是啊,我死了……可你們為什麼要燒了我的身子?為什麼要把我的骨頭磨成粉?」門板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哐當哐當」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外麵用力撞門。阿燭看見門框上貼的紙錢被震得簌簌掉落,那些用朱砂畫的符文,竟像是活過來般扭曲變形。「師父……」阿燭的聲音發顫。「拿墨鬥來!」師父大吼。供桌抽屜裡有個牛角墨鬥,是紮紙人時用來量尺寸的。阿燭手忙腳亂地翻出墨鬥,師父一把搶過去,扯出墨線就往門板上彈。烏黑的墨線在門板上拉出一道筆直的痕跡,門板的晃動驟然停止了。門外的笑聲也戛然而止,隻剩下淅淅瀝瀝的水聲,像是有人站在雨裡。「墨鬥線隻能擋一時。」師父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她的怨氣太重,槐木簪和骨灰鞋是她的執念所化,不毀掉根本沒用。」阿燭突然想起那支掉進井裡的槐木簪:「簪子還在井裡!」師父眼睛一亮:「快!去把簪子撈上來!用黑狗血泡過的麻繩捆住,再扔進灶膛燒了!」阿燭轉身就往後院跑,剛跑到月亮門,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嘩啦」一聲響——前堂的門板被撞開了!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站在門口,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血紅的眼睛。「想跑?」紅衣女子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錐,「我的嫁妝還沒齊呢……」她抬起手,指甲突然變得又尖又長,泛著青黑色的光澤。阿燭看見她身後跟著兩個影子,正是西廂房那對紙人!童男童女的紙臉上都帶著詭異的笑容,青布衣衫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攔住她!」師父舉起桃木劍衝了上去。紅衣女子側身躲過,指尖劃過師父的胳膊,一道血痕立刻浮現出來,傷口處冒出陣陣黑煙。「師父!」阿燭大喊。「彆管我!快去撈簪子!」師父捂著胳膊後退,桃木劍上的紅繩已經被血浸透。阿燭咬緊牙關,轉身衝進後院。井邊的轆轤還在慢悠悠地轉著,井水泛著粼粼波光,那支槐木簪依舊漂浮在水麵上。他找來根長竹竿,蹲在井沿上小心翼翼地去撈簪子。竹竿剛碰到木簪,井水突然劇烈地翻湧起來,一隻慘白的手猛地從水裡伸出來,抓住了阿燭的腳踝!「啊!」阿燭慘叫一聲,整個人被拽得往前撲去,額頭重重磕在井沿的青石上,頓時鮮血直流。他掙紮著回頭,看見紅衣女子站在身後,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手裡的竹竿。「把簪子給我……」女子的聲音像是從水底發出來的,帶著汩汩的氣泡聲。阿燭的手指被竹竿硌得生疼,他看見槐木簪在水麵上打著轉,簪頭的槐花雕紋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突然,他想起師父說的黑狗血——往生閣後院養著條老黑狗,是用來鎮宅的。「放開我!」阿燭猛地抬腳踹向女子的手腕,同時用儘全身力氣往後拽竹竿。女子的手被踹開了,阿燭趁機連滾帶爬地衝向狗窩。老黑狗似乎被驚醒了,正對著井口狂吠不止。「黑子!咬她!」阿燭解開狗鏈,老黑狗立刻像離弦的箭般撲了過去。紅衣女子尖叫一聲,轉身就跑,長長的頭發在空中散開,竟像無數條黑色的蛇。阿燭顧不上追,抓起地上的竹竿再次跑到井邊。這次他學聰明了,先用竹竿在水麵上攪動了幾圈,確認沒有異動後,迅速撈起槐木簪。木簪入手冰涼,像是握著一塊寒冰。阿燭能感覺到簪子裡傳來微弱的震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掙紮。他想起師父的話,轉身就往前堂跑,剛跑到月亮門,就看見師父倒在地上,桃木劍掉在一旁,胳膊上的傷口已經發黑腫脹。「師父!」阿燭撲過去扶起師父,「您怎麼樣?」師父的嘴唇發紫,斷斷續續地說:「灶膛……燒了簪子……」阿燭抬頭看向灶房,那裡亮著微弱的火光——是剛才他落下的火折子。他咬咬牙,把師父拖到太師椅旁,抓起槐木簪衝向灶房。灶膛裡的火苗已經快熄滅了,隻剩下些暗紅的炭火。阿燭把槐木簪扔進炭火裡,隻聽「滋啦」一聲,木簪立刻冒出黑煙,發出淒厲的慘叫,像是有無數人在同時哭喊。他死死盯著灶膛,看著槐木簪慢慢變黑、變形,最後化為一撮灰燼。就在這時,前堂突然傳來紙人倒地的聲音,接著是紅衣女子痛苦的嘶喊,那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夜風中。天快亮的時候,阿燭終於把一切收拾妥當。紙人被扔進灶膛燒了,紅繡鞋也化成了灰燼,師父胳膊上的傷口塗了特製的藥膏,已經不再發黑。「那槐家……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燭蹲在灶膛邊添柴,火光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師父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去年清明,槐家男人來定做紙紮,說要給女兒配冥婚。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哪有給死人配冥婚用真人骨灰的?後來才打聽著,他女兒根本不是失足落水,是被他逼著嫁給一個傻子,不堪受辱才投河自儘的。」阿燭想起那雙紅繡鞋,心裡一陣發酸:「所以他用女兒的骨灰做了嫁妝?」「嗯。」師父的聲音有些沙啞,「槐木招陰,骨灰養煞,他是想讓女兒的鬼魂永遠纏著那個傻子,報複人家不肯娶她。可惜啊,那怨氣太重,連他自己都控製不住,最後被反噬了。」阿燭想起紅衣女子說的「為什麼要燒了我的身子」,突然明白了什麼:「是您……燒了槐家小姐的屍骨?」師父沒有回答,隻是拿起旱煙杆默默抽著。煙霧繚繞中,阿燭看見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天蒙蒙亮的時候,阿燭打開了往生閣的門。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像是下過一場雨。他抬頭看向街角的老槐樹,發現不知何時,槐花開了——雪白的槐花綴滿枝頭,在晨風中散發著甜膩的香氣。隻是那香氣裡,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腥甜,像是新鮮的槐樹汁混著鐵鏽的味道。阿燭的心裡咯噔一下,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那裡不知何時沾了點暗紅色的粉末,像是沒燒乾淨的紙灰。他突然想起灶膛裡那撮槐木簪的灰燼,想起紅衣女子最後那雙不甘的眼睛。阿燭打了個寒顫,慌忙轉身回屋,拿起朱砂筆在門板上重新畫了道符。陽光爬上屋簷的時候,往生閣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是阿燭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他看著供桌上新紮的紙人,那些用墨點出的眼睛,似乎比從前更黑了些。也許,往生閣裡的紙紮,從來都不隻是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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