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辣辣地懸在當空,金燦燦的光潑灑下來,砸在李家院牆頭枯黃的蒿草上,砸在打穀場金黃的苞米堆上,也砸在院中央那口沉默的粗陶醬缸上。缸口嚴嚴實實地蓋著洗得發白的粗棉布,壓著沉重的青石板,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在烈日下無聲地醞釀。
李鳳蘭腰板挺得筆直,站在醬缸旁。深陷的眼窩裡,目光沉靜如水,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刺眼的陽光和醬缸沉默的輪廓。枯黑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缸沿上,指關節粗大有力,布滿歲月刻下的溝壑和老繭。汗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枯黃臉頰滾落,砸在滾燙的缸沿上,“滋啦”一聲,瞬間化作一縷白氣,消散在乾燥的空氣裡。
吳梅站在婆婆身側半步之後,深陷的眼窩裡滿是專注和一種近乎朝聖般的鄭重。她穿著那件半新的藍布列寧裝,鼻梁上架著那副半舊的黑色塑料框眼鏡。枯黃的臉頰被曬得微微發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枯黑的手裡,緊緊攥著那個磨得發亮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支半舊的鋼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陷的眼窩透過鏡片,死死盯著婆婆搭在缸沿上的那隻枯黑的手,如同等待神諭的信徒。
風停了。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豆油,隻有遠處打穀場上苞米棒子被曬得劈啪作響的細微聲響,和兩人沉緩的呼吸聲。
李鳳蘭渾濁的老眼,緩緩抬起,望向西天那片被烈日烤得發白的天空。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如同古井深處投入了一顆石子。她枯黑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無聲的、帶著巨大力量的弧度。
“梅子……”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老樹根摩擦土地,在寂靜的院子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甸甸的豆粒砸在滾燙的空氣裡,“看……”
話音未落!
她枯黑的手,猛地抬起!如同蒼鷹搏兔!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勢!枯黃的手指,極其精準地、極其用力地、點向醬缸蓋布邊緣、那微微露出的、深褐色醬泥的一角!
“鹽——!”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枯黃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卻帶著千鈞之力,在虛空中劃過一個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圓弧!仿佛在均勻地撒下一把無形的鹽粒!動作沉穩、精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韻律!
“要勻——!”
“勻到……”
枯黑的手指猛地一頓!指尖如同淬了火的鋼針,筆直地、帶著穿透一切的銳利,點向醬缸中心!
“心尖尖——!”
“勻到……”
指尖猛地一旋!如同攪動無形的漩渦!
“缸底底——!”
“不能……”
枯黃的手指驟然繃直!如同刀鋒劈下!帶著巨大的憤怒和鄙夷!
“東一疙瘩——!”
“西一坨坨——!”
“鹽粒子……當黃豆撒——?!”
“那醬……”
枯黑的嘴角猛地一撇,啐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唾沫,聲音帶著一種接地氣的狠勁兒和巨大的嘲諷:
“齁死人——!”
“淡出鳥——!”
“成不了器——!”
吳梅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專注瞬間被巨大的震撼淹沒!枯黃的臉頰瞬間繃緊!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婆婆枯黑手指在虛空中劃過的每一個軌跡!那看似簡單的圓弧、一點、一旋、一劈!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停頓都蘊含著巨大的道理!她枯黑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極其迅速地、顫抖著翻開筆記本!娟秀的筆尖在紙上瘋狂舞動!唰唰唰!記錄下那無形的“撒鹽”、“點中心”、“旋缸底”、“劈疙瘩”的動作軌跡!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
“攪——!”李鳳蘭的聲音再次炸響!如同戰鼓擂動!
枯黑的手,猛地收回!五指張開!如同鷹爪!虛虛握住!仿佛攥住了那根無形的棗木醬耙!
“要勤——!”
枯黑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卻帶著一種開山裂石般的磅礴力量!猛地向下虛虛一壓!如同將醬耙深深插入醬泥深處!
“沉到底——!”
手臂極其沉穩地、向上抬起!如同拔起千鈞重物!
“翻上來——!”
手臂極其圓融地、向左緩緩旋轉!如同攪動乾坤!
“轉三圈——!”
手臂極其剛猛地、向右驟然回旋!如同力挽狂瀾!
“再轉三——!”
“不能……”
枯黑的手臂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捆住!深陷的眼窩裡爆射出巨大的憤怒和鄙夷!
“三天打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