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刀子似的刮過李家院牆頭枯黃的蒿草,卷起雪沫子,抽在人臉上生疼。天擦黑,灰藍的天幕沉沉壓下來,星子還沒冒頭。李家灶房裡,那盞大號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低矮的土坯牆壁映得忽明忽暗。灶膛裡的柴火“劈啪”作響,橘紅的火舌舔舐著鍋底,鍋裡燉著酸菜粉條,咕嘟咕嘟翻滾著,濃鬱的酸香混著鬆木柴火的焦香,霸道地鑽出來,在寒冷的空氣裡勾人饞蟲。
李鳳蘭腰板挺得筆直,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深陷的眼窩裡映著跳躍的火光,目光沉靜如水。粗大有力的手,慢吞吞地往灶膛裡添了根柴火。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圍坐在桌邊,深陷的眼窩裡帶著一天的疲憊,卻都亮著光,議論著向陽公司剛發往香港的那批山貨。王四喜坐在一旁,深陷的眼窩裡帶著書卷氣的溫和,手裡翻著一本卷了邊的舊書。林靜抱著妮妮,深陷的眼窩裡滿是溫柔,小聲哄著孩子。灶房裡彌漫著一種溫暖而平實的煙火氣。
牆上的照片,在昏黃的燈光下靜靜懸掛。王小菊在清北考場沉靜專注的目光,麻省理工燙金的錄取通知書,國家公派鮮紅的國徽印章,還有那張大紅襖蛤蟆鏡抱著虎頭的壽宴全家福……一張張照片,如同無聲的豐碑,記錄著這個家族從黑土地走向世界的足跡。
“嗚——!嗚——!”
一陣低沉、渾厚、帶著巨大穿透力的引擎轟鳴聲,如同悶雷滾過凍土,猛地撕裂了灶房的寧靜!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震得灶房的土坯牆壁都微微顫抖!灶台上碗碟發出“嗡嗡”的共鳴!
“啥動靜?!”王二強猛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驚愕。
“拖拉機?不像啊……這聲兒……咋這麼沉?”王六子深陷的眼窩裡也滿是疑惑。
“聽著……像是……大車?”王四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思索的光芒。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沉靜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平靜地抬起,望向窗外灰藍的天幕。
“轟隆隆——!”
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帶著一種碾壓一切的磅礴氣勢!震得窗欞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緊接著!
“吱嘎——!”
一聲刺耳的、帶著巨大慣性的刹車聲!如同鋼鐵巨獸的嘶吼!猛地刺破夜空!在李家院門口戛然而止!
“轟——!”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柴油燃燒的刺鼻氣味和輪胎摩擦地麵的焦糊味的勁風,裹著冰冷的雪沫子,猛地灌進灶房!吹得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曳!
“爹!娘!快出來看!”王大柱媳婦趙春花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顫抖,從院子裡傳來,深陷的眼窩裡閃著光,“大柱!大柱他……他開回來個……大東西!”
“轟——!”
灶房裡瞬間炸開了鍋!王大柱、王二強、王六子幾個漢子猛地站起身!深陷的眼窩裡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王四喜也放下書,深陷的眼窩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林靜抱著妮妮,深陷的眼窩裡也滿是驚愕!
李鳳蘭深陷的眼窩裡,那點微瀾瞬間擴大!渾濁的目光深處,那點沉靜的光芒沉澱下去,化作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磐石般的平靜。她粗大有力的手,極其緩慢地放下火鉗。佝僂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她枯黑的手,極其沉穩地、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一步一步,朝著院門走去。腳步沉穩,如同踩著鼓點。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寒風裹著雪沫子,猛地撲在臉上!
院子裡,那盞臨時拉起的、掛在屋簷下的白熾燈泡,在寒風中劇烈搖晃,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暈。
光暈下!
一個巨大的、如同鋼鐵怪獸般的黑影,靜靜地匍匐在院門口!幾乎堵住了半邊院門!
那不是東方紅拖拉機!
那是一個……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