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高懸,明晃晃的,曬得人脊背發燙。風不大,卻乾得厲害,卷著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往人褲腿裡鑽。小興屯家家戶戶的院子裡,都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菜幫子和鹽粒的獨特氣味——醃酸菜的季節到了。
李家院裡,也是一派忙碌景象。院當中擺著兩口半人高的粗陶大缸,缸沿磨得溜光。旁邊堆著小山似的白菜、蘿卜纓子、芥菜疙瘩。李鳳蘭坐在小馬紮上,手裡攥著一把磨得鋥亮的厚背菜刀,“哢嚓哢嚓”地砍著白菜根,動作麻利,帶著一股子狠勁兒。菜刀剁在墊著木板的石頭上,發出沉悶又有節奏的“咚咚”聲。
趙春花和張秀芬蹲在旁邊,一個負責把砍好的白菜一層層碼進缸裡,撒上粗鹽粒子;一個負責把蘿卜纓子、芥菜疙瘩洗淨切段,準備另起一缸。孩子們在院子裡瘋跑,鐵蛋手裡攥著根蔫蘿卜纓子當寶劍,追著妮妮滿院子跑。
空氣裡飄著新鮮蔬菜被切斷後散發的清甜氣息,混著泥土的腥氣和鹽粒的鹹味。李鳳蘭埋頭乾活,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深深的皺紋溝壑往下淌。她心裡盤算著,這兩缸酸菜,加上牆角那幾壇子鹹蘿卜,省著點吃,夠一家人熬過大半個冬天了。
“哎喲喂!李嬸子!忙著醃菜呐?”
一個尖利又帶著幾分誇張的嗓音,像根針似的,猛地刺破了院裡的忙碌氣氛。
李鳳蘭頭也沒抬,手上的菜刀“咚”地一聲,狠狠剁掉一個頑固的菜根。她知道是誰——隔壁院牆頭,劉巧嘴那張抹了廉價雪花膏、撲著厚粉的臉,正探出來,笑眯眯地看著這邊,眼神裡卻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和……酸氣。
劉巧嘴,村裡有名的寡婦。男人死得早,留下個閨女劉美玉。她那張嘴,跟供銷社王彩鳳有得一拚,又碎又毒,還愛攀比。仗著閨女長得有幾分姿色,整天做著攀高枝的夢,看誰家日子稍微好點,就忍不住要酸兩句。
“可不是嘛,”李鳳蘭眼皮都沒撩,聲音平平淡淡,手裡的活計不停,“秋收完了,不醃菜,冬天喝西北風?”
“嘖嘖嘖,”劉巧嘴咂著嘴,身子又往前探了探,目光掃過李家院裡那堆菜,重點落在趙春花正往缸裡碼的蘿卜纓子上,“李嬸子您可真會過!連這蘿卜纓子都舍不得扔啊?醃它乾啥?一股子土腥氣!窮酸勁兒!”
這話,像顆臭石子,精準地砸進了李鳳蘭的耳朵裡。
趙春花和張秀芬動作都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難堪。蘿卜纓子醃鹹菜,是窮苦人家冬天添個鹹味的無奈之舉,確實上不了台麵。被劉巧嘴這麼當眾點出來,還扣上“窮酸勁兒”的帽子,臊得慌。
李鳳蘭手裡的菜刀停了。她慢慢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像兩把磨鈍了的錐子,冷冷地掃過牆頭那張粉白臉。她沒發火,反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其刻薄的笑意:
“劉寡婦,”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冰碴子味兒,“您這話說的……蘿卜纓子咋了?土腥氣咋了?它好歹是地裡長出來的!能填肚子!能下飯!”
她把手裡的菜刀往菜板上一剁!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不像有些人……”
李鳳蘭故意拖長了調子,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著劉巧嘴那張塗脂抹粉的臉,眼神像刮骨刀:
“蔥芯子似的嫩臉皮,非得抹上二斤白麵裝蒜瓣!老黃瓜刷綠漆——裝嫩!也不怕那粉掉下來,砸了腳麵子!”
“噗嗤!”趙春花沒忍住,趕緊低下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張秀芬也咬著嘴唇,強忍著笑。
牆頭上,劉巧嘴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像一張劣質的麵具,哢嚓一聲裂開!她那張撲了厚粉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最後漲成了豬肝色!李鳳蘭這話,太毒了!直接戳她肺管子!罵她老!罵她裝!罵她不要臉!
“你……你……”劉巧嘴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李鳳蘭,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憋出一句,“李鳳蘭!你……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罵誰呢?!”
“罵誰?”李鳳蘭一臉無辜地攤攤手,拿起一根水靈靈的白菜心,慢悠悠地剝著老葉子,“誰接話茬兒我罵誰唄!劉寡婦,您這耳朵是屬驢的?這麼長?隔著院牆都能聽見我罵人?還是您心裡有鬼,自個兒往號子裡鑽?”
“你放屁!”劉巧嘴徹底撕破了臉,尖聲叫罵起來,“你個老不死的!克夫命!克死男人克兒子!一家子窮酸鬼!醃個蘿卜纓子還當寶了!我呸!我家美玉!那可是要嫁城裡吃商品糧的!將來頓頓白麵饃饃!誰稀罕你這破酸菜!”
她越罵越起勁,唾沫星子橫飛:“看看你家那幾個!老大木頭疙瘩!老二驢脾氣!老四傻了吧唧!老六猴精猴精沒正形!還有那幾個賠錢貨丫頭片子!將來都是嫁不出去的貨!跟你一樣!守著破酸菜缸過一輩子吧!”
這話太惡毒!不僅罵李鳳蘭,連她兒子女兒都罵上了!還詛咒她孫女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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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春花和張秀芬氣得臉都白了,想開口反駁,卻被婆婆一個眼神製止了。
李鳳蘭臉上的那點刻薄笑意徹底消失了。她慢慢站起身,手裡還攥著那把厚背菜刀。她沒看劉巧嘴,而是走到那口剛碼了一半蘿卜纓子的缸前,拿起旁邊的大鹽罐子,舀起滿滿一瓢粗鹽粒子。
“劉寡婦,”李鳳蘭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一字一句,砸在地上,“你閨女要嫁城裡人?吃白麵饃饃?”
“好啊!有本事!有出息!”
“那你可得把你閨女那身騷皮子裹緊了!彆讓城裡人聞著味兒!一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