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尾巴剛掃過,打穀場上還殘留著苞米茬子的碎屑,一股寒氣就裹著公糧征收的任務單,沉甸甸地壓到了小興屯的頭上。生產隊隊部那間低矮的青磚房裡,擠滿了愁眉苦臉的社員。空氣裡彌漫著劣質旱煙的嗆人味、汗酸味,還有一股子沉甸甸的、化不開的愁緒。
會計張有福,戴著那副斷腿眼鏡,鏡片後的小眼睛眯縫著,透著一股子精光。他手裡捏著一遝油印的任務單,尖著嗓子,像唱喪調似的,挨家挨戶念著攤派數。
“……李鳳蘭戶!”張有福清了清嗓子,聲音拖得老長,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腔調,“勞力七口!按人頭!按工分!按地畝!合計……應繳公糧……六百八十斤!高粱一百八!穀子二百二!苞米二百八!過兩天!糧站交糧!一粒不能少!”
“六百八?!”人群裡響起幾聲低低的抽氣聲!
李鳳蘭站在人群靠後的位置,裹著那件露棉絮的舊棉襖,一雙眼睛猛地一縮!心口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六百八十斤?!她家秋收後分糧才八百斤!刨去一家七口人嚼用,加上醃菜、喂豬、換點油鹽醬醋的,滿打滿算能剩下三百斤頂天了!這公糧一交,六百八十斤?!這是要刮地皮啊?!連種子糧都得搭進去!明年開春喝西北風?!
去年遭了蟲災,苞米地減產三成!高粱穗子癟得跟雞毛似的!公糧任務才五百斤!今年風調雨順,收成好點,公糧反倒漲了快兩百斤?!這賬……怎麼算的?!
張有福念完,眼皮都沒抬,繼續念下一家:“王老蔫戶!勞力三口!應繳公糧……”
“等等!”李鳳蘭的聲音不高,卻像凍硬的土砸在凍土上,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打斷了張有福的唱念。
屋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李鳳蘭。
張有福捏著任務單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鏡片後的小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又強裝鎮定,推了推眼鏡:“李嬸子?有啥事兒?”
李鳳蘭沒理會周圍的目光,一雙眼睛像兩把磨鈍的錐子,直直釘在張有福那張油滑的臉上。她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河麵,卻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力道:
“張會計……”
“這賬……”
“算岔劈了吧?”
“岔劈?”張有福嘴角扯出一絲假笑,“李嬸子,您老這話說的!隊裡的賬!一筆一筆!算盤珠子撥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紅戳大印!哪能岔劈?”
“清清楚楚?”李鳳蘭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冰冷的、帶著嘲諷的弧度,“去年!遭了鑽心蟲!苞米棒子讓蟲子啃得跟篩子似的!高粱穗子癟得打晃!一畝地少收三成糧!公糧任務!五百斤!”
“今年!風調雨順!苞米棒子灌漿足!高粱穗子壓彎杆!收成比去年好!公糧任務……”
她一雙眼睛掃過張有福手裡那張任務單,聲音陡然拔高,像破鑼一樣炸響:
“……六百八十斤?!”
“漲了一百八?!”
“張會計!您這算盤珠子……是讓耗子啃了?還是讓狗爪子扒拉亂了?!”
“咋越豐收!公糧越重?!越活越往回縮縮?!這賬……咋算的?!掰扯掰扯?!”
人群“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是啊!去年遭災才五百斤!”
“今年咋漲這麼多?”
“六百八?李嬸子家七口人!咋活啊?”
“張會計!這賬……真沒算錯?”
張有福的臉“唰”一下漲紅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捏著任務單的手微微發抖,強撐著辯解:“李嬸子!您……您不懂政策!公糧任務!那是上頭定的!按人頭!按地畝!按工分!統一核算!不是我張有福說了算!去年遭災!那是特殊情況!上頭體恤!減了任務!今年收成好!任務自然就上去了!這是政策!懂不懂?!”
“政策?”李鳳蘭冷笑一聲,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張有福,“政策也得講理吧?政策也得讓人活吧?!”
“我李鳳蘭家!七口人!分糧八百斤!刨去口糧!種子糧!喂豬糧!能剩下三百斤頂天了!”
“公糧六百八?!”
“張會計!您這是要抽筋扒皮?!喝血吃肉?!連骨頭渣子都不給我們留?!”
“交完公糧!我們一家老小!喝風?啃土?!還是上吊繩套脖子?!嗯?!”
她的話,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捅破了那層虛偽的窗戶紙!也捅在了所有社員的心窩子上!是啊!六百八十斤!交完公糧,還剩下啥?!
人群騷動起來,議論聲越來越大,帶著憤怒和恐慌。
張有福被李鳳蘭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盯得渾身發毛,又被周圍憤怒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他擦了把額頭的冷汗,聲音有些發虛:“李嬸子!您……您彆激動!這……這任務單是隊裡核算的!趙隊長也簽字了!您有意見……找隊長去!跟我嚷嚷沒用!”
“找隊長?”李鳳蘭一雙眼睛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行!任務單!隊長簽字!我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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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賬……”
她往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張有福鼻尖上:
“……得當麵!對清楚!”
“不能稀裡糊塗!就讓我們把糧往糧站扛!”
“扛完了!剩不下幾粒米!餓死一家老小?!”
“張會計!您那賬本!敢不敢拿出來?!當著大夥兒的麵!跟我家分糧的底賬!對對?!看看這六百八十斤!是怎麼從算盤珠子裡蹦出來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