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的骨架,像頭筋骨虯結的巨獸,在凍土上昂起了頭顱。青磚牆壘得齊整,小瓦鋪了大半,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鐵青色光澤。鬆木大梁穩穩架著,撐起一片空曠的、充滿希望的輪廓。封頂在即,工地上熱火朝天。王大柱兄弟幾個吆喝著,扛著最後幾捆沉甸甸的鬆木椽子,踩著顫巍巍的腳手架往上爬。汗珠子砸在凍硬的瓦片上,“噗”一聲就沒了影兒。張木匠叼著煙袋鍋子,眯縫著眼在底下指揮,煙灰簌簌往下掉,混著飛揚的塵土。
屯子裡看熱鬨的人少了些。新鮮勁兒過了,天也冷得邪乎,風刀子似的刮臉,都縮在屋裡貓冬。隻有幾個閒漢婆娘,抄著手,縮著脖子,遠遠地站在避風的牆根底下,指指點點,嘴裡“嘖嘖”有聲,眼神裡混雜著羨慕、嫉妒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氣。
趙有田背著手,叼著旱煙袋,慢悠悠踱了過來。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軍綠棉襖,腰裡彆著木頭槍套裡麵是把王八盒子),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掃過那拔地而起的青磚小瓦,掃過陽光下閃著冷光的瓦片,又掃了一眼堆在牆角的幾袋水泥金貴!)。眼皮跳了跳。他走到張木匠身邊,拍了拍老夥計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老張,瓦……快鋪齊了?這瓦……看著……挺亮堂啊?”
張木匠“吧嗒”抽了口煙,煙霧繚繞,遮不住他臉上的得意:“那是!正經機製瓦!供銷社新到的貨!厚實!平整!不透水!比咱屯子土窯燒的強百倍!貴是貴點!可蓋房子!就得用好的!百年大計!馬虎不得!”
趙有田“嗯”了一聲,一雙眼睛在瓦片上多停留了幾秒,沒再說話。他背著手,繞著工地轉了一圈,像頭巡視領地的老狼。目光掃過碼放整齊的青磚,掃過堆著的木料,掃過王大柱兄弟幾個汗流浹背的身影,最後落在院牆根下守著木料的王小芬和春丫身上。王小芬,眼睛木然地望著前方,像尊風化的石像。春丫抱著小板凳,小臉凍得通紅,怯生生地依偎在娘身邊。
趙有田皺了皺眉,沒說什麼。他轉身,準備離開。剛走出幾步,一個穿著件簇新紅底碎花棉襖的身影,像隻花蝴蝶似的,從旁邊一條窄巷子裡“飄”了出來,正好擋在他麵前。
是劉美玉。
劉寡婦那個寶貝疙瘩閨女。
梳著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辮梢係著紅頭繩。臉上撲了層白粉,抹了點胭脂,嘴唇塗得紅豔豔的。新棉襖掐著腰,裹得身段玲瓏有致。她手裡挎著個小竹籃,裡麵裝著幾根蔫了吧唧的蘿卜纓子,像是剛從自留地回來。
“哎喲!趙隊長!”劉美玉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一股子刻意捏出來的甜膩和嬌憨,像摻了糖精的涼水,“您……您來視察工地呀?辛苦辛苦!這天兒冷的!您可得多穿點!”
趙有田腳步一頓,一雙眼睛掃過劉美玉那張精心打扮的臉,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對這丫頭沒啥好印象,跟她娘一樣,眼皮子淺,心思活泛,整天琢磨著攀高枝。他“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抬腳就要走。
“趙隊長!”劉美玉趕緊上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傾,臉上堆著討好的笑,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神秘兮兮的意味,“您……您看李家這新房子……蓋得可真氣派!這磚!這瓦!嘖嘖嘖!得花老鼻子錢了吧?”
趙有田沒接話,一雙眼睛看著她,等著下文。
劉美玉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湊得更近了些,一股廉價的雪花膏味兒直衝趙有田鼻子。她聲音壓得更低,像蚊子哼哼,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子淬了毒的陰冷:
“趙隊長……我……我聽說個事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就瞎琢磨……”
她頓了頓,瞟了一眼遠處陽光下閃著冷光的瓦片,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惡毒的弧度:
“……聽說……李家這新屋頂上鋪的瓦……看著……咋那麼眼熟呢?”
“那顏色……那光澤……那厚實勁兒……”
“咋……咋那麼像……像前些日子……隊裡修水渠……剩下的那批……機製瓦呢?”
“那批瓦……不是……不是一直堆在隊部倉庫裡……沒動嗎?”
“這……這李家……哪來的錢……買這麼金貴的瓦?”
“該不會……”
劉美玉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帶著一種故作天真的“疑惑”和一種……淬了劇毒的暗示:
“……是……有人……手腳不乾淨……從隊裡……順出來的吧?”
“這……這可是挖社會主義牆角啊!!”
“趙隊長……您……您可得查查!!”
“不能……不能讓人……占了公家的便宜!!”
“壞了……壞了咱們小興屯的風氣!!”
“轟——!”
這話!像一顆燒紅的鐵蒺藜!狠狠砸在趙有田心上!震得他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
他一雙眼睛猛地一縮!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死死釘在劉美玉那張塗脂抹粉、寫滿惡毒和算計的臉上!一股寒氣!夾雜著被愚弄的憤怒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瞬間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凍得他渾身血液都差點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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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水渠的瓦?!
隊部倉庫?!
手腳不乾淨?!
挖社會主義牆角?!!
這帽子!扣得太大了!太毒了!也太……要命了!!
趙有田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裡像塞了團滾燙的烙鐵!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噴出來的怒吼!他一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死盯著劉美玉,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淬了冰的寒意:
“你……聽誰說的?!”
“誰?!!”
“告訴你這話的?!!”
劉美玉被他那眼神嚇得一哆嗦!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塊風乾的泥巴!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眼神躲閃著,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沒……沒誰……就……就瞎琢磨……瞎聽來的……我……我也是……也是擔心隊裡……擔心公家……”
“放屁!!”趙有田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像砂紙磨鐵皮!帶著雷霆萬鈞的煞氣!震得劉美玉渾身一顫!差點癱在地上!“瞎琢磨?!瞎聽?!你娘那點破事還沒完!你又跳出來攪屎?!汙蔑社員!造謠生事!破壞生產!你想乾啥?!啊?!!”
“我……我沒有……”劉美玉嚇得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趙隊長……我……我真沒有……我就是……就是覺得那瓦……眼熟……怕……怕公家吃虧……”
“眼熟?!你眼珠子長腚溝子裡了?!!”趙有田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隊裡的瓦!啥時候堆倉庫了?!修水渠剩下的!早八百年就拉去修東頭牲口棚了!!”
“李家這瓦!是供銷社新買的!有發票!有收據!白紙黑字!紅手印!!”
“乾乾淨淨!明明白白!!”
“用得著你個黃毛丫頭在這嚼舌根子?!!”
“再敢胡說八道!!”
趙有田一雙眼睛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劉美玉臉上,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老子就把你!跟你娘!一塊綁了!送公社!蹲笆籬子!!”
“讓你娘倆!好好嘗嘗!嚼舌根子的下場!!”
“哇——!!”劉美玉徹底崩潰了!像條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一聲!手裡的竹籃子“哐當”掉在地上!蘿卜纓子撒了一地!她捂著臉!哭嚎著!像隻受驚的兔子!跌跌撞撞地推開人群!沒命地跑了!辮子散了!紅頭繩掉了!新棉襖沾滿了泥!背影狼狽不堪!像條喪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