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田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唰”地一下直竄頭頂！凍得他四肢僵硬，呼吸都險些停住。李鳳蘭那雙渾濁卻平靜得可怕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死釘在他身上。那目光裡沒有憤怒，沒有驚慌，隻有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平靜，像鈍刀子刮著他的皮肉，刮得他心肝脾肺都跟著顫抖。
空氣仿佛凝固了。工地上的吆喝聲，鐵鍬刮地聲，甚至遠處風的嗚咽，都像是隔著厚厚的幕布，變得遙遠而不真切。趙有田耳邊隻剩下自己“咚咚咚”狂跳的心鼓，像擂在破皮鼓上，震得他腦仁發麻。冷汗瞬間浸透了他貼身的舊棉襖，黏糊糊地粘在後背，冰冷刺骨。
劉美玉那番帶著劇毒暗示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李家的瓦……像隊部倉庫裡修水渠剩下的？這帽子扣得太狠了！也太要命了！這要是鬨到公社，查不清楚……他趙有田這個隊長，搞不好也得跟著吃掛落！
但他清楚，那批修水渠剩下的殘次瓦，早他娘的拉去補牲口棚的頂了！李家這瓦，光亮平整厚實，根本不一樣！可劉美玉偏偏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趙有田隻覺得一股邪火混著恐懼，在胸腔裡翻騰衝撞，燒得他眼珠子發紅。他下意識地想衝著李鳳蘭吼一嗓子“查什麼查！還能不信你？！”可李鳳蘭那冰錐子似的目光，讓他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就在趙有田心亂如麻、冷汗涔涔之際，李鳳蘭動了。
她，一步一步，朝著院牆根下那堆蓋著油布、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建築材料走去。動作很慢，很沉，像拖著千斤重負，又像一頭盯緊獵物的老狼。油布落滿了灰，邊上被風掀開一角，露出下麵泛著冷青色光澤的機製瓦。
趙有田幾乎是下意識地，像隻被無形的鞭子驅趕的驢子，腳跟腳地挪了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李鳳蘭走到料堆邊。沒說話。她枯瘦如鷹爪的手，伸進懷裡最貼身的衣袋。摸索著。動作緩慢而仔細，仿佛在掏一件稀世珍寶。片刻，掏出一個洗得發白、打了補丁、疊得方方正正的小布包。
布包打開。一層一層剝開。動作鄭重得像在揭幕。
裡麵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李鳳蘭一雙眼睛抬都沒抬一下，枯瘦的手指撚開最上麵一張，直接遞到趙有田眼皮子底下。
那張紙很薄，邊緣有些磨損。抬頭印著模糊的紅色大字：“東豐縣第一機製瓦廠發貨憑證”。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今售予興隆公社小興屯社員李鳳蘭機製粘土青瓦規格甲等）數量：4200片單價：伍分總金額：兩百一十元整收款人：王有才印）公章：國營東豐縣第一機製瓦廠財務專用章鮮紅、清晰）日期：一九七五年十月二日
油墨的氣息，紙漿的味道，還有那個鮮紅的公章印子，像鐵疙瘩一樣撞進趙有田的眼睛裡！他甚至能看到紙角上那個不起眼的、沾著點泥巴的指頭印！
趙有田喉嚨裡“咕咚”一聲，狠狠咽了口唾沫。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順著溝壑縱橫的老臉滾下來，砸在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印。
李鳳蘭的手指又撚開第二張紙。這張紙粗糙些，像生產隊的賬本紙。上麵用鋼筆字歪歪扭扭寫著：“今有社員李鳳蘭於後山自選鬆木梁材三根，經本人切割打磨，尺寸合格，材儘其用。特此證明。證明人：張木山印）”下麵還摁了個歪歪扭扭的紅指印。張木匠那手雞爪似的字和標誌性的歪印，趙有田閉著眼都能認出來！
新刨的鬆木特有的清冽香氣，似乎還縈繞在那些木料上，絲絲縷縷地鑽進鼻孔，混雜著冰冷的空氣，讓趙有田一陣恍惚。
“瓦片，”李鳳蘭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鐵皮，平平淡淡，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砸在地上卻像冰碴子，又冷又硬，“縣瓦廠，發票。”
她手指點了點那張瓦廠憑據。
“梁木，”她的手指轉向那堆新鮮的鬆木椽梁，“後山，張木匠，鋸的料。有證明。”手指點了點另一張紙條。
“磚，票。”她懷裡那小布包裡，隱約還能看到磚廠收據的一角。
“水泥，票。”
“隊長您，”李鳳蘭一雙眼睛終於抬了起來，不再看那堆鐵證，而是直直地、平靜地、像兩口深井般鎖住趙有田那張汗涔涔、白慘慘的臉，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查。”
這個“查”字，像一把冰錐子，狠狠捅進了趙有田的心窩！查？還用查嗎？這堆鐵證，這張瓦廠發票，這份老木匠的手寫證明，白紙黑字紅章，簡直是鐵板釘釘！還用查？！她李婆子這是在將軍！在用鐵證抽他的臉！
趙有田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比讓人抽了幾十個耳光還難受！他想張嘴辯解，想賠笑，想找個台階下，可喉嚨裡像被冰坨子堵死了，僵硬得說不出一個字。他看著李鳳蘭那雙平靜的眼睛，隻覺得那目光像無形的繩索，勒得他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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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蘭一雙眼睛緩緩移開，越過抖如篩糠的趙有田，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直直地刺向遠處，刺向劉寡婦家那扇緊閉的、透著死寂的院門方向。那片牆根底下，剛才還看熱鬨的人群早已散去大半，隻剩幾個影影綽綽的影子縮在避風處，被這目光一掃，嚇得趕緊縮回脖子，溜得沒影了。
“劉寡婦母女倆，”李鳳蘭的聲音陡然轉低，像凍土深處傳來的悶雷，帶著一種淬了血的寒氣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再敢滿嘴噴糞，潑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