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新屋的堂屋裡，那股混合著新工裝機油味、油墨清香和無形焦灼的氣息還未散儘。王二強和王四喜穿著簇新的深藍色工裝，像兩截紮眼的藍柱子杵在當間兒，胸前的紅星廠標在昏黃油燈下閃著微光。空氣裡殘留著剛才那場無聲風暴的餘震——二十七塊五和三十塊的工資條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心上，也燙出了深不見底的溝壑。
王大柱，縮在堂屋門檻外的陰影裡。他沒進屋。頭顱深埋著，眼睛死死盯著門檻下那塊磨得溜光的青石條。手裡攥著一把豁了口的舊鐮刀，刀刃在慘淡的日頭下泛著冷白的光。他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凍裂的口子，像老樹根盤踞在鐮刀粗糙的木柄上。一下，一下，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在青石條上磨著那早已卷刃的刀口。
“嚓……嚓……嚓……”
磨刀石摩擦鐮刀刃的聲音單調、沉悶，帶著一股深不見底的狠勁兒。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緩慢地，執著地，割在凍硬的泥地上，也割在他自己那顆早已被失落和酸楚浸透的心上。每一次摩擦，都帶起一溜細碎的火星，瞬間熄滅在冰冷的空氣裡，像他剛剛燃起又被瞬間澆滅的那點微弱的期盼。
他磨得很慢。動作僵硬，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眼睛裡沒有焦距，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敗。嘴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皺紋向下牽拉著，像兩條凍僵的毒蛇。背上那件破棉襖沾滿了泥汙和乾草屑，露著灰白的棉絮，在簇新工裝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破敗。他彎得更低，幾乎要貼到膝蓋上，像一截被霜雪徹底壓垮的老樹樁。
堂屋裡，王二強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銳利地掃過門檻外那個佝僂的身影，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和一絲深藏的如釋重負。王四喜頭顱埋得更深，眼睛死死閉著，手無意識地揪扯著過長的工裝袖口，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漏風。李鳳蘭一雙眼睛平靜地掃過門檻，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繃得死緊，嘴角那兩道紋路向下牽拉著，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就在這時，灶房門口，一個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挪了出來。
是老六王六子。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沾著灶灰和汗漬，嘴唇乾裂。眼睛低垂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踩著凍硬的泥地，挪到門檻邊。眼睛掃了一眼門檻外那個、像塊石頭般沉默磨刀的身影，又掃了一眼堂屋裡那兩截紮眼的藍柱子。
他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冰冷地繃緊了一瞬。隨即，他，極其緩慢地蹲下身。手極其隨意地搭在王大柱、緊繃的、像拉滿的弓弦般的肩膀上。
那手很沉，帶著一股剛從灶膛裡帶出來的溫熱和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王大柱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針狠狠紮了一下。磨刀的動作瞬間頓住，“嚓”的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戛然而止。鐮刀刃在青石條上劃出一道深痕，濺起幾點火星。他頭顱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睛茫然地、帶著一絲深不見底的錯愕和一種近乎陌生的酸楚，死死釘在王六子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
王六子眼睛平靜地回望著他。嘴角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凍河開裂，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聲音嘶啞不高，卻像凍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帶著一股踏實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哥，磨啥，鐮刀快著哩。開春，地裡的活，還得靠它。咱田裡刨食的，也不孬。”
這話像一顆燒紅的炭猛地砸進王大柱死寂的心湖裡，砸得他渾身劇震，砸得他天旋地轉，砸得他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猛地灌進了滾燙的風，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砸得他眼睛瞬間充血赤紅一片像兩口燒紅的炭爐子，差點掉下淚來。
田裡刨食的，也不孬。
這六個字像六把燒紅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心口那塊被失落、酸楚和近乎絕望的認命死死封住的冰疙瘩。一股混雜著滾燙的酸澀、深不見底的委屈和一種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倔強，像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克製，燒得他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燒得他手死死攥緊了鐮刀柄，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青筋暴凸像盤踞的老樹根。
他頭顱猛地低下，死死埋進臂彎裡。肩膀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著，像一頭受傷的、孤獨的老牛在寒風中無聲地嗚咽。
王六子手依舊搭在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動作沒變，力道沒變。眼睛平靜地望著遠處灰蒙蒙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凍土。眼神深處，那點沉寂的冰麵下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像凍河深處湧動的暗流，無聲卻蘊含著足以撕裂冰層的力量。
堂屋門口，李鳳蘭一雙眼睛極其緩慢地掃過門檻外那兩個、蹲在陰影裡的身影。
她的目光先落在王大柱那顆深埋的、劇烈顫抖的頭顱上。一雙眼睛裡那點冰冷的審視極其細微地鬆動了一瞬，像凍河開裂，露出一絲深藏的酸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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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向王六子，落在他那隻搭在王大柱肩膀上、、布滿老繭的手上。一雙眼睛裡那點鬆動瞬間凝固，重新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和一種冰冷的審視。
最後，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抬起，望向遠處那片被積雪覆蓋的、死寂的凍土。嘴角那兩道深刻的紋路極其細微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冰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深處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和一種淬了冰的決斷。
她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門框。喉嚨裡發出一個極其壓抑的、像凍土深處傳來的、沉悶的、帶著無儘滄桑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的嘶啞氣音：
“柱子，拖拉機證，開春，娘想法，讓你去考拖拉機證，學習開拖拉機。”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裹著冰碴子的雷霆猛地劈在死寂的空氣裡，劈得門檻外王大柱身體猛地一僵。磨刀的動作徹底停止，鐮刀“哐當”一聲掉在凍硬的泥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他頭顱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從臂彎裡抬起。眼睛死死釘在李鳳蘭那張、寫滿冰冷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承諾的臉上。眼神裡那點死寂的灰敗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取代。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漏了風，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手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肉裡，滲出血絲，洇濕了破棉褲，像一道道無聲的血淚。
拖拉機證？開春娘想法？這……這是真的？開拖拉機？那鐵疙瘩？突突冒煙？比牛快？比馬壯？不用人拉犁？不用人耙地？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坐在鐵殼子裡？這他娘的也是工人？也是吃技術飯的？
一股滾燙的熱流混著酸澀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直衝頭頂，燒得他臉頰滾燙，燒得他眼眶發酸，燒得他差點嚎啕大哭。
王六子眼睛深處那點沉寂的冰麵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拖拉機證？開春娘想法？這老瘟神路子這麼野？連拖拉機證都能搞到？這他娘的比鋼廠工人更吃香，更來錢，更自由！
他手死死攥緊了王大柱肩膀，指關節捏得發白，青筋暴凸。眼睛裡那點銳利的寒光像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釘在李鳳蘭那張臉上。眼神深處那點沉寂的決絕瞬間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滾燙、帶著血腥味的貪婪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取代，像凍河深處湧動的岩漿驟然沸騰、翻滾、咆哮。
李鳳蘭一雙眼睛極其平靜地掃過門檻外兩張寫滿震驚、狂喜、茫然和貪婪的臉。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嘴角那絲細微的弧度又深了一分，像冰河解凍，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縫隙深處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和一種淬了冰的期許。
門檻外，王大柱手顫抖著，撿起掉在地上的鐮刀。刀口在青石條上磨出的那道深痕，像一道嶄新的傷疤，刻在凍土上。他頭顱抬起，眼睛裡那點死寂的灰敗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狂喜、茫然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冀。他手死死攥著鐮刀柄，指關節捏得發白。開春……拖拉機證……娘想法……
王六子站起身，眼睛深處那點貪婪和瘋狂悄然隱去，重新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他手拍了拍王大柱肩膀，動作沉穩有力。隨即，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灶房門口，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重新隱沒在昏暗的光影裡。但那沉寂之下，悄然湧動著一股滾燙的岩漿。
堂屋裡，李鳳蘭一雙眼睛最後掃了一眼門檻外那個、攥著鐮刀、眼神裡重新燃起微弱火苗的身影。嘴角那絲細微的弧度，久久沒有散去。開春……拖拉機證……這片凍土……才剛剛開始……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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