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們說……李婆子三天兩頭往趙瘸子家跑……真就為了打家具？”
“打家具？打個屁！碗櫥米缸箱子小炕琴……啥家具商量這老些回？一坐半晌午？”
“嘖嘖嘖，我看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啥意思？”
“啥意思？！老榆木疙瘩開新花——愣充水靈蔥唄！老房子著火——燒起來沒救！老母豬拱爛木頭——不嫌磕磣！”
“趙瘸子？那瘸腿老光棍？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蔫屁！”
“哼！瘸咋了？悶咋了？人家有手藝！能打家具！能暖被窩！李婆子守寡幾十年……炕頭冷著呢！”
“嘖嘖嘖，穿新鞋走老路，老樹還想纏爛藤呢！也不怕閃了老腰！笑掉人大牙！”
這股拐了彎兒的邪風，像凍土裡鑽出的蛆蟲，扭扭歪歪，終於拱進了李家新屋那亮堂的堂屋，也鑽進了幾間新隔出來的、糊了白窗戶紙的偏房裡。帶著汙穢和惡意，悄沒聲地，爬上了李家兄弟的心頭。
夜，深了。
慘白的月光像摻了冰碴子的水，透過新糊的窗戶紙，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寒氣像浸了冰水的裹屍布，裹著屋裡凍得梆硬的泥地，裹著冰冷的土炕，裹著空氣裡殘留的骨頭湯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鼾聲、磨牙聲、翻身時土炕發出的吱呀聲，在死寂的黑暗裡低低地回蕩。
東偏房裡。
土炕燒得溫熱，卻驅不散那股子滲進骨縫的寒意。
王二強佝僂著背，麵朝土牆躺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睜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白天屯裡人那些擠眉弄眼、指指點點，像無數把燒紅的鋼針，輪番紮刺著他脆弱的神經。“老榆木疙瘩開新花”、“老房子著火”、“老母豬拱爛木頭”、“趙瘸子”……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冰碴子，狠狠紮進他耳朵裡，紮得他心尖子都跟著哆嗦。娘三天兩頭往趙瘸子那低矮土坯房跑的身影，像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燙在他眼前！一股混雜著巨大的屈辱、深不見底的憤怒和一種……近乎窒息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反複衝刷著他身體。
旁邊。
趙春花身體蜷縮著，裹緊了破棉被。眼睛在黑暗中滴溜溜亂轉，寫滿了深不見底的……焦慮和……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屯裡婆娘嚼舌根子的唾沫星子，像滾燙的油點子，濺在她臉上，燒得她坐立不安。趙瘸子？那個走路一高一低像踩高蹺、枯槁著臉三棍子打不出個蔫屁的老光棍？娘跟他？……一股混雜著惡心、羞恥和深不見底寒意的冷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她手無意識地揪扯著油膩的破被角，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裡“咕嚕”一聲，像吞了塊冰疙瘩。終於，她頭顱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扭向王二強佝僂的背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試探，像凍土深處傳來的、帶著冰碴子的嗚咽：
“他爹……”
“睡……睡了沒？”
王二強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針狠狠紮了一下！喉嚨裡“咕嚕”一聲！像吞了塊燒紅的鐵疙瘩！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他沒動。沒回頭。眼睛死死盯著黑黢黢的土牆。脊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
趙春花眼睛死死盯著那個佝僂的、沉默的背影。嘴唇哆嗦著，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像破風箱漏氣。她手死死攥著被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肉裡，滲出血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追問：
“他爹……你……你聽見屯裡人嚼舌根子沒？說……說娘……娘跟趙瘸子……趙瘸子……”
“老榆木疙瘩開新花……老房子著火……老母豬拱爛木頭……”
“要……要是……”
“要是娘真……真有那……那種心思……跟……跟那個瘸腿老光棍……咋……咋辦啊？”
“咱……咱這家……這新屋……這……這往後……這臉往哪擱啊……”
這話！
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子！
猛地捅進了死寂的黑暗裡！
也捅進了王二強那顆早已被憤怒和屈辱填滿的心裡！！
他身體！
猛地一抽！！
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喉嚨裡“嗬嗬”作響！！
像破風箱猛地灌進了滾燙的風！！
燒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一股混雜著巨大的羞恥、深不見底的憤怒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
像冰冷的岩漿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克製！！
燒得他手死死攥成拳頭！！
指關節捏得“哢吧”作響！！
青筋在凍得發紅的手背上暴凸！！
像盤踞的老樹根！！
恨不得一拳砸爛那堵冰冷的土牆！！
但他沒動。
沒說話。
隻是死死地。
死死地。
攥著拳頭。
像攥著自己那顆……剛剛被點燃又被瞬間澆滅的……滾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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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春花眼睛裡瞬間湧上淚水。她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王二強、緊繃的、像石頭一樣冰冷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急切：
“他爹！你說話啊！啞巴啦？！這事兒……這事兒可不能裝聾作啞啊！趙瘸子算個啥玩意兒？！瘸腿！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蔫屁！窮得叮當響！就他那破手藝打出來的破家具！能值幾個錢？！他憑啥？！憑啥進咱家門？！憑啥住咱新屋？！憑啥……憑啥分咱家的東西？！往後……往後這日子咋過？！春丫咋辦？！屯裡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咱！！你倒是說話啊！！”
王二強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殘燭！他頭顱死死抵著冰冷的土牆！眼睛充血赤紅！像兩口燒紅的炭爐子！喉嚨裡“嗬嗬嗬”的嗚咽聲更加急促！像瀕死的野獸在哀嚎！他手猛地一甩！極其粗暴地！掙脫了趙春花手！動作帶著一股深不見底的……暴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