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來信帶來的巨大震撼和狂喜,像一場席卷李家新屋的暖風,吹散了連日來的陰霾和壓抑。那五毛錢的稿費單,被王四喜用一塊洗得發白的乾淨粗布仔細包好,珍藏在貼身的棉襖內袋裡,緊挨著那本磨得發亮的《紅岩》。它不再僅僅是一張紙片,而是一枚滾燙的勳章,一枚照亮他心底荒蕪之地的勳章。每當手指隔著粗布觸碰到它,一股混雜著巨大喜悅和深不見底力量的暖流,就會瞬間傳遍全身,燒得他心口發燙。
回到鋼鐵廠車間,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鐵鏽、機油和汗水味道的空氣,似乎也變得不那麼沉悶刺鼻了。巨大的機器轟鳴聲,飛濺的鐵屑火星,沉重的吊臂起落,這一切曾經讓他感到渺小和壓抑的場景,此刻仿佛都鍍上了一層不一樣的光暈。他依舊沉默寡言,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沾滿油汙的工作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車間裡忙碌,搬料、清渣、給老師傅打下手。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裡,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卻悄然燃起了一點不一樣的光亮,一種近乎執拗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這天下午,車間裡一台老舊的軋輥機出了點小故障,傳動齒輪咬合不暢,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負責維修的張師傅皺著眉頭,圍著機器轉了好幾圈,手裡的扳手敲敲打打,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幾個年輕工人圍在旁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卻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王四喜正蹲在不遠處清理地上的鐵屑,聽到動靜,深陷的眼窩抬了抬,布滿血絲的眼睛習慣性地掃過那台故障機器。他手無意識地停下了動作,目光落在傳動齒輪箱的位置。那複雜的齒輪結構圖……他好像在手冊上看過類似的……他眉頭微微皺起,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著什麼。
“張師傅,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定位銷鬆了?”一個微弱、帶著濃重鼻音和一絲不確定的聲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在嘈雜的車間裡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喧囂的池塘。圍在機器旁的工人們都愣了一下,紛紛轉過頭來。說話的是王四喜。他頭顱微微低垂著,深陷的眼窩盯著地麵,手無意識地搓著沾滿鐵屑的破手套,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耳根卻悄悄泛起了紅暈。
張師傅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布滿油汙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他渾濁的眼睛看向角落裡那個佝僂著背、平時悶葫蘆似的王四喜。
“定位銷?”張師傅眉頭一挑,聲音帶著疑惑,“你咋知道?”
王四喜頭顱埋得更低了,喉嚨裡“嗬嗬”響了兩聲,才極其艱難地、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個字:“圖……手冊……上……看過……類似的……鬆了……會……嘎吱響……”
張師傅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他立刻蹲下身,扳手伸進齒輪箱縫隙裡,仔細摸索了幾下。
“嘿!還真是!”張師傅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帶著驚喜,“小兔崽子!眼神夠毒啊!就是定位銷鬆了!卡得不嚴實!”他麻利地擰緊一顆不起眼的螺絲,又用扳手敲打了幾下。
“嘎吱”聲消失了!機器恢複了平穩的運轉!
“行啊!四喜!”張師傅站起身,布滿油汙的臉上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他幾步走到王四喜麵前,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股子讚許的力道,重重地拍在王四喜佝僂的肩膀上!
“腦子靈光!記性好!平時悶不吭聲的,關鍵時候頂用!好小子!有出息!”
這一拍!
像一道裹著暖流的閃電!
猛地劈在王四喜佝僂的脊背上!!
劈得他渾身劇震!!
劈得他深陷的眼窩瞬間瞪圓!!
劈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寫滿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
隨即!!
一股滾燙的熱流!
混雜著巨大的羞赧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被認可的……巨大力量!
像火山熔岩般瞬間衝垮了他!!
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
燒得他臉頰瞬間漲得通紅!!
像熟透的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