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裡燉肉的香氣混著劣質香水味，在堂屋裡粘稠地彌漫。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下，那張印著燙金字的“深港合資麗華製衣廠”名片，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王六子手心發麻。他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巨大的震驚、貪婪和一種被巨大財富砸暈的眩暈感。翻兩番！外彙！香港！這些詞像魔咒，在他腦子裡嗡嗡作響。
柳美華——或者說柳眉——紅唇勾起一抹誌在必得的弧度，鮮紅的指甲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噠、噠”的輕響。她斜睨著王六子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深陷的眼窩裡雖然被厚厚的粉底和眼線掩蓋，但王六子知道那底下是柳眉那雙總帶著點狡黠的丹鳳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她從那個亮得晃眼的黑色皮包裡，又慢條斯理地抽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六子哥，空口無憑！”她聲音拖長了調子，帶著港腔特有的軟糯和一絲居高臨下的施舍感，“喏！合同！白紙黑字！港商大老板親自簽的名！蓋的章！紅彤彤的！錯不了！”她兩根塗著紅指甲的手指，捏著那張紙的一角，像展示稀世珍寶般，輕輕抖開。
紙是普通的白紙，邊緣有些毛糙。上麵印著幾行鉛字，寫著什麼“投資入股”、“利潤分成”、“外彙結算”之類的詞兒。最下麵，果然蓋著一個鮮紅的、圓形的印章，印泥似乎還沒乾透，顏色有些洇開，模模糊糊印著“深港合資麗華製衣廠”幾個字，也是繁體。旁邊還有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筆畫纏繞，像鬼畫符，根本認不出是誰。
“瞅瞅！港商的大印！”柳眉柳美華）下巴微揚，指尖點了點那個紅章，臉上帶著一種“你看我多夠意思”的表情，“簽了它！按個手印！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了！港商的錢！馬上就能到賬！機器！布料！嘩啦啦就運過來！咱們屯子！也能開大工廠！賺外彙！蓋洋樓！”
她把合同往王六子麵前一推，身子慵懶地往後一靠，翹起的尖頭皮鞋尖輕輕晃動著，一副坐等收錢的架勢。那鮮紅的嘴唇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兩片淬了毒的玫瑰花瓣。
王六子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他枯黑的手指有些顫抖，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紙麵粗糙，帶著一股劣質油墨的刺鼻氣味。他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那個鮮紅的印章，又盯著那個鬼畫符似的簽名。翻兩番……外彙……蓋洋樓……巨大的誘惑像一張無形的網，越收越緊。
他枯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麵。那粗糙的觸感，那刺鼻的油墨味……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破了他被財富衝昏的頭腦！一個極其遙遠的、幾乎被遺忘的畫麵，毫無征兆地、清晰地撞進他的腦海！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彆大。他揣著家裡省吃儉用攢下的半斤糧票，想去公社供銷社換點鹽巴。剛走到村口，就撞見了紮著兩條粗辮子、臉蛋凍得通紅的柳眉。她搓著手，跺著腳，小臉皺成一團，可憐巴巴地對他說：“六子哥！我娘病了！急等著抓藥！就差半斤糧票！你先借我！回頭……回頭我讓我爹還你雙倍！不！三倍！”
他當時心一軟，看著柳眉那雙水汪汪、帶著懇求的丹鳳眼，就把那半斤糧票給了她。柳眉接過糧票，脆生生地說了句：“六子哥！你真好！等我爹回來就還你！”那聲音，又脆又亮，像山澗裡蹦出的泉水珠子，帶著山裡丫頭特有的爽利勁兒。
結果呢？
他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柳眉她爹的影子都沒見著！
後來才知道，柳眉拿著那半斤糧票，轉頭就去供銷社換了半斤水果糖！自己躲在小樹林裡，吃得滿嘴甜膩！那脆生生的“六子哥”，那水汪汪的懇求眼神，全是裝的！
一股冰冷的、帶著巨大諷刺的怒火，如同被點燃的炸藥引信，猛地從王六子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將他腦子裡那些“翻兩番”、“外彙”、“洋樓”的幻象炸得粉碎！
他深陷的眼窩裡，那點貪婪和眩暈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了冰的、洞穿一切的銳利和嘲諷！他枯黑的手指猛地攥緊了那張薄薄的合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
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震驚和茫然，而是像兩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尖刀，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直直刺向柳眉那張濃妝豔抹、寫滿得意和虛假的臉！
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向上扯起一個冰冷的、帶著巨大嘲諷的弧度。
“柳眉同誌……”王六子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碴子摩擦，帶著一種慢條斯理、卻字字誅心的力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靜的堂屋裡，“裝啥港腔呢？”
他頓了頓，枯黑的手指捏著那張合同，輕輕掂了掂，仿佛在掂量一塊破抹布的分量。
“當年……騙我那半斤糧票……說要給你娘抓藥……”
“那會兒……”
“你嗓子……可比這脆生多了！”
“轟——！”
柳眉臉上那誌在必得的、帶著施舍般的笑容，瞬間僵死！如同被潑了一盆滾燙的瀝青，迅速凝固、龜裂！深陷的眼窩裡厚厚的眼線也遮不住那驟然放大的瞳孔），那點得意和狡黠被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徹底淹沒！鮮紅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點塗著口紅的牙齒，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整個身體像被瞬間抽空了骨頭，僵在條凳上，連翹著的二郎腿都忘了放下來！
堂屋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灶膛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鍋裡燉肉“咕嘟咕嘟”的翻滾聲，在無聲地嘲笑著這凝固的尷尬。
王六子枯黑的手指一鬆。
那張印著燙金大字、蓋著鮮紅印章的“合同”，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枯葉，輕飄飄地、打著旋兒，落在了油膩膩的榆木桌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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