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子那句“嗓子可比這脆生多了”，像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穿了柳眉精心粉飾的華麗皮囊！堂屋裡死寂一片，隻有灶膛柴火“劈啪”的爆響，像在無情地嘲笑著她凝固的狼狽。
柳眉臉上那副港商助理的倨傲麵具瞬間崩裂！鮮紅的嘴唇微微張著，塗著厚厚粉底的臉頰肌肉僵硬地抽搐著，深陷的眼窩裡厚厚的眼線也遮不住那驟然縮小的瞳孔），翻湧著巨大的驚恐、羞恥和一絲被揭穿老底的惱羞成怒！她像條被扔在滾燙鐵板上的魚，徒勞地掙紮了一下。
“六……六子哥……”她猛地從條凳上彈起來，聲音不再是那刻意拖長的港腔，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的絕望和虛假的哽咽，“你……你聽我說！當年……當年是我小！不懂事！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那半斤糧票……我……我後來是想還你的！真的！可我爹……我爹他……”
她語無倫次，試圖編織新的謊言，但王六子深陷眼窩裡那淬了冰的銳利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刺得她無所遁形。她心一橫，一步跨到王六子麵前，濃烈的香水味混雜著劣質煙草氣，像一張油膩的網，猛地罩了過來！那雙塗著烏黑眼線的丹鳳眼，努力擠出幾滴並不存在的淚水，在厚厚的粉底上劃出兩道滑稽的痕跡。她伸出手，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帶著一種刻意的顫抖，想去抓王六子的胳膊，聲音又軟又急，帶著哭腔：
“可……可這次不一樣！六子哥！你信我！這次是真的！合同！港商！都是真的！我……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想彌補！想幫你！幫咱們屯子！你看這合同！白紙黑字！紅彤彤的大印！錯不了！咱倆……咱倆都是苦水裡泡大的，我還能坑你嗎？這機會千載難逢！投點錢進來，廠子一開，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到時候，你王六子就是咱屯子第一個萬元戶！不！十萬元戶！蓋洋樓！坐小汽車！風風光光！把以前受的窮氣，全找補回來！”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王六子臉上，手指用力點著桌上那張印著燙金字的合同，仿佛那薄紙片就是一座金山：“六子哥！你想想！想想那外彙！想想那大把的票子！想想屯子裡那些人羨慕的眼神！錯過這次，你王六子這輩子就隻能在這山溝溝裡刨食了！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說沒出息！”
那“萬元戶”、“十萬元戶”、“外彙”、“洋樓”、“小汽車”……一個個金光閃閃的詞，像裹著蜜糖的毒藥，再次試圖腐蝕王六子的理智。她甚至搬出了“屯子”、“苦水裡泡大”這樣的字眼，試圖喚起一絲虛假的共情。
王六子枯黑的臉頰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淬了冰的銳利光芒，在巨大的誘惑和滔天的怒火之間劇烈拉扯！他看著眼前這張濃妝豔抹、寫滿虛假和算計的臉，看著那雙努力擠出淚水的眼睛，聽著那令人作嘔的“彌補”和“發財”……當年那個紮著粗辮子、臉蛋凍得通紅、脆生生騙走他半斤糧票的柳眉，和眼前這個塗脂抹粉、滿嘴港腔、企圖用更大騙局來“彌補”的柳美華，兩張臉在他眼前瘋狂重疊、扭曲！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被愚弄的憤怒、被欺騙的恥辱和對貪婪的深深厭惡的洪流，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猛地在他胸腔裡爆發！那“苦水裡泡大”幾個字，更是像點燃了炸藥桶的引信！
“信你？幫你？幫屯子？”王六子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壓抑的冷笑，那笑聲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枯黑的手猛地一抬！
“啪——！”
一聲脆響！
他狠狠拍開了柳眉伸過來的、塗著紅指甲的手！力道之大，震得柳眉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當我王六子——！”
王六子猛地向前一步！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怒火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柳眉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狹小的堂屋裡炸開！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如同困獸般的咆哮：
“糞坑裡滾這幾年——！白混了——？！”
最後一個字吼出！他枯黑的手，如同閃電般伸出！一把抓起桌上那個盛著半碗油汪汪紅燒肉的粗瓷大碗！
沒有絲毫猶豫！
手臂掄圓！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狠勁！
“哐啷——！！！”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粗瓷大碗狠狠砸在油膩的榆木桌麵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肉塊、濃稠的醬汁、碎裂的瓷片，如同天女散花般，帶著滾燙的油星子，猛地炸開！濺得到處都是！
滾燙的油點子濺到柳眉嶄新的洋紅呢子大衣上，燙出幾個深色的油斑！碎裂的瓷片擦著她的臉頰飛過，帶起一絲火辣辣的疼！她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雙手死死捂住臉，塗著厚粉的臉瞬間慘白如紙！深陷的眼窩裡，隻剩下無邊的恐懼！
“滾——！”
王六子指著門口，枯黑的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如同瀕死的野獸發出的最後咆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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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敢踏進這院門一步——！”
“老子立馬——！”
“送你去派出所——！”
“回爐改造——！”
“回爐改造”四個字，如同四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了柳眉的神經！她渾身猛地一哆嗦！深陷的眼窩裡，那點驚恐瞬間變成了滅頂的絕望！她再也顧不上什麼港商助理的體麵，什麼濃妝豔抹的偽裝！她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著，雙手胡亂地揮舞著，擋開飛濺的油星和瓷片，深一腳淺一腳地，跌跌撞撞地朝著門口衝去！
“我的包！我的包！”她慌亂中瞥見還放在條凳上的那個亮得晃眼的黑色皮包，想回去拿。
“滾——！”王六子又是一聲炸雷般的怒吼！枯黑的手快如閃電，一把抓起那個皮包，看也不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朝著柳眉的方向砸了過去！
“嗖——！”
皮包在空中劃出一道黑色的弧線，“啪”地一聲，重重砸在柳眉腳邊的泥地上！金屬扣磕在凍硬的地麵上，發出刺耳的脆響！包裡的東西口紅、粉餅、香煙盒）稀裡嘩啦撒了一地！
柳眉嚇得又是一聲尖叫！她看著地上那個摔癟了角的、沾滿泥土的皮包，又看看王六子那張因暴怒而扭曲、如同凶神般的臉，哪裡還敢停留！她尖叫著，連滾帶爬地撲倒在地，手忙腳亂地抓起皮包，胡亂把散落的東西往包裡一塞，甚至顧不上撿起滾到角落的一支口紅！她像隻喪家之犬，頭也不回地衝進院子裡冰冷的夜色中！洋紅呢子大衣的下擺被門框狠狠刮了一下，“嗤啦”一聲，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她也顧不上，隻是死死抱著那個臟兮兮的皮包，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村民驚愕的目光和指指點點中，狼狽不堪地、連滾帶爬地消失在村口濃重的黑暗裡！
堂屋裡，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油汪汪的肉塊、濃稠的醬汁，潑灑在桌麵、地上，散發著刺鼻的油膩氣味。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在彌漫的油煙裡搖曳不定。
王六子站在狼藉中央，胸膛劇烈起伏著，枯黑的手還保持著砸碗的姿勢，微微顫抖。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滔天的怒火漸漸平息，隻剩下一種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被深深愚弄後的、帶著血腥味的惡心感。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張沾滿油汙、印著燙金字的“深港合資麗華製衣廠”名片，枯黑的手指伸過去，將其撿起。他盯著那個鮮紅的、模糊的印章，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然後，他雙手捏住名片兩端，用力一撕！
“嗤啦——！”
名片被撕成兩半！
再撕！
“嗤啦！嗤啦！”
碎片如同雪片般，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油膩的地麵上。
灶房的門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李鳳蘭枯瘦的身影，站在昏暗的光影裡。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渾濁的老眼，平靜無波地掃過堂屋裡的一片狼藉，掃過兒子劇烈起伏的背影，最後落在地上那堆被撕得粉碎的名片殘骸上。
她沒說話。隻是枯黑的手裡，依舊攥著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刀鋒在灶房透出的微光裡，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如同亙古不變的寒星般的光芒。然後，她緩緩放下門簾，枯瘦的身影，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退回了灶房深處那片溫暖的、帶著柴火焦香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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