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窗欞糊著舊報紙，被灶火熏得發黃，邊角卷成了波浪。李嬸正蹲在灶前添柴，火舌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在跳著笨拙的舞。
“這口老鍋啊，比你叔歲數都大。”李嬸用鍋鏟敲了敲鍋沿，“當年你叔追我時，就靠它燉了三個月排骨湯，把我那點傲氣全燉化了。”說著往鍋裡撒了把茴香，白煙騰地冒起來，裹著肉香漫出廚房，引得院角的雞都咯咯叫著湊過來。
案板上堆著剛摘的青菜，沾著泥，卻鮮靈得很。李嬸的手粗糙，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擇菜時卻麻利得很，手指翻飛間，黃葉老根就堆成了一小摞。“你叔總說我擇菜太狠，好端端的梗全扔了。”她嘴上抱怨，眼裡卻帶笑，“他哪懂，菜要吃嫩的，日子要過淨的，一點雜質都容不得。”
灶膛裡的柴快燒完了，李嬸往裡麵塞了根玉米芯，劈啪響著，火又旺了起來。“你看這火，光有大柴不行，還得有這些碎芯子引著，不然燒不透。”她忽然壓低聲音，“前兒你叔跟人下棋輸了錢，回來蹲灶前跟我嘟囔半天，像個孩子。我沒罵他，就往他碗裡多盛了塊肉——男人啊，有時候比娃還需要哄。”
菜快出鍋時，院門“吱呀”開了，王叔扛著鋤頭走進來，褲腳沾著草屑。“聞著香味就知道是燉肉了。”他把鋤頭靠在牆根，湊到灶前看，“加了山楂乾沒？”“就你講究。”李嬸嗔怪著，卻從櫃裡摸出個小紙包，往鍋裡撒了些紅亮亮的碎塊。
香氣更濃了，帶著點酸，把肉的膩氣解了個乾淨。王叔蹲在灶前，幫著添了把柴：“今兒見村東頭新搭了個葡萄架，等明兒咱也弄一個，夏天在架下吃飯，多舒坦。”“先把你那棋癮戒了再說。”李嬸翻著肉，嘴角卻翹得老高。
夕陽從窗縫擠進來，落在冒著熱氣的鍋蓋上，像鍍了層金。李嬸往碗裡盛肉時，王叔就坐在灶門口剝蒜，蒜皮落在地上，混著柴灰，竟也不顯得亂。原來好日子從不是鍋碗瓢盆的叮當，而是有人陪你在煙火裡耗著，把柴米油鹽，過成了詩。
飯桌上，王叔夾了塊肉給李嬸：“你多吃點，下午擇菜累著了。”李嬸往他碗裡塞了瓣蒜：“吃你的吧，堵不上你的嘴。”窗外的雞又咯咯叫了，像是在笑這對老夫妻，明明心裡熱得很，偏要裝得冷冰冰。
灶膛裡的火漸漸弱了，留著點餘溫，像他們過了大半輩子的日子，不熾烈，卻暖得踏實。
秋雨連下了三天，簷角的蛛網被打濕，沉甸甸地垂著，網中央困著隻灰蛾，翅膀粘在蛛絲上，掙紮得越來越無力。
小虎蹲在門檻上，看著那蛛網發呆。他手裡攥著半塊窩頭，是早上從家裡偷拿出來的——娘說他最近總往外跑，怕是又跟村西頭那幫野小子混在一起，罰他一天不準吃飯。
“餓了？”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小虎回頭，見王大爺背著捆柴從雨裡鑽進來，蓑衣上的水順著褶皺往下淌，在泥地上積了個小水窪。王大爺把柴靠在牆根，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塊用油紙層層裹住的烙餅，還帶著點餘溫。
“剛從你李奶奶那兒拿的，她知道你娘的脾氣，特意多烙了張。”王大爺把餅塞給他，自己蹲在屋簷下，掏出煙杆，卻發現煙絲被雨淋濕了，隻能無奈地塞回兜裡。
小虎咬了口烙餅，芝麻的香混著麵香在嘴裡散開，燙得他直哈氣，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沒跟他們混，”他含混地說，“我就是去看二柱哥修拖拉機，他說……他說等修好了，帶我去鎮上趕集。”
王大爺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我知道。二柱娘都跟我說了，你幫著抬零件，手都磨破了。”他抬頭看了看簷角的蛛網，“那網看著結實，其實經不住太陽曬。等天晴了，一陣風就吹散了。”
小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灰蛾還在掙紮，蛛絲卻已經開始鬆動——雨水泡軟了蛛絲，再撐一會兒，說不定就能逃出去。“王大爺，”他忽然問，“你說，人是不是也像這蛾子？有時候看著被困住了，其實……其實還有機會？”
“傻小子，”王大爺拍了拍他的背，“蛾子被困住，是因為它隻知道往前衝，不知道順著蛛絲爬。人不一樣，人有腦子，能繞路，能等，還能找幫手。”他指了指院牆外，“你看那棵老槐樹，去年被雷劈了個口子，今年不照樣開花？”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點微光。小虎看著蛛網，發現灰蛾的翅膀終於掙脫了一根蛛絲，它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力氣，然後猛地振翅——雖然飛得歪歪扭扭，卻真的衝出了蛛網，跌跌撞撞地飛進了雨霧裡。
“你看，”王大爺說，“天無絕人之路。”
小虎把最後一口烙餅塞進嘴裡，忽然覺得心裡亮堂了不少。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我回去了，娘該著急了。”
王大爺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喊了聲：“小虎！”
小虎回頭。
“那蛛網破了，蜘蛛還會再織，但蛾子記住了路，下次就不會再撞上去了。”王大爺的聲音穿過雨簾，帶著點沙啞，“人也一樣，吃過一次虧，就長一次記性。”
小虎沒說話，隻是用力點了點頭，轉身衝進雨裡。雨水打在他臉上，涼絲絲的，卻讓他覺得渾身有勁兒——他知道該怎麼跟娘解釋了，也知道該怎麼麵對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
簷下的蛛網還在滴水，隻是中央空了一塊。王大爺望著那破洞，摸出煙杆重新裝上乾煙絲，借著火柴的光點燃。煙霧繚繞中，他仿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蹲在屋簷下，看著一隻蛾子衝破蛛網，然後攥著拳頭，決定離開那個讓他憋屈了半輩子的小山村。
雨停了，陽光刺破雲層，照在蛛網上，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王大爺吸了口煙，吐出的煙圈悠悠地飄向天空，像個圓滿的句號。
有些網，破了就破了；有些路，走了就彆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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