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後的第三天,日頭終於肯露臉了。曬穀場的積雪被掃到邊角,堆成一個個白胖胖的小山,露出底下褐黃的泥土,像塊被擦得半乾淨的舊布。
爹扛著木鍁去翻曬去年剩下的穀糠,我拎著竹筐跟在後頭。雪水滲進土裡,踩上去“噗嗤”響,鞋幫沾著泥,沉甸甸的。“趁這日頭把穀糠曬曬,開春能喂雞。”爹把鍁插進穀堆,翻起的糠裡混著幾粒遺漏的穀子,金閃閃的,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場邊的石碾子還凍著層薄冰,碾盤上的紋路裡嵌著雪,像誰撒了把白糖。我想起秋天時,這碾子轉得飛快,爹推著碾棍,娘在旁邊掃穀粒,石碾“咕嚕咕嚕”響,混著他倆的笑,能傳到半裡外。如今碾棍靠在碾盤上,漆皮掉了大半,露出裡麵的木頭,倒像位歇腳的老人。
“來,搭把手。”爹把穀糠堆成小丘,讓我用簸箕往竹筐裡裝。簸箕的竹篾磨得發亮,邊緣缺了個小口,是去年曬豆子時被碾子磕的。我一簸箕一簸箕地裝,穀糠裡的細灰飛起來,沾在睫毛上,癢得直眨眼。爹看著笑:“慢點,又沒人跟你搶。這穀糠看著碎,卻是好東西,雞吃了下蛋多,比買的飼料實在。”
曬穀場的角落,有幾個小孩在滾雪球,笑聲驚飛了落在穀堆上的麻雀。雪球越滾越大,最後“啪”地撞在石碾上,碎雪濺到我們的筐裡,爹也不惱,用手把雪扒出來:“孩子家的,就該在雪地裡野,凍凍才結實。”
日頭爬到頭頂時,穀糠曬得半乾了,散發出淡淡的麥香。爹把竹筐摞起來,說:“夠吃一陣子了,剩下的等過兩天再曬。”他扛起木鍁往回走,影子被太陽拉得老長,搭在雪堆上,像給白胖子係了條黑腰帶。
我回頭望,曬穀場的穀糠堆泛著淺黃的光,石碾子的冰開始化了,水珠順著碾盤的紋路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天上的雲。忽然覺得,這雪後的曬穀場,就像咱過日子的光景——有被雪蓋過的冷清,有曬透後的暖,更有那些藏在穀粒、石碾、笑聲裡的盼頭,穩穩當當,等著開春。
簷下的繩子上掛滿了乾菜,風一吹,像串起的綠鈴鐺。芥菜梗、蘿卜纓、豆角絲,還有切成條的南瓜,被秋陽曬得半乾,此刻正借著冬陽的暖,慢慢收著最後一點潮氣。
娘踩著板凳,把剛晾好的白菜幫掛上去,竹夾子在繩上“哢嗒”作響。“這幾天下雪潮,得多曬兩天,不然容易黴。”她扶著繩子晃了晃,乾菜跟著輕輕擺,影子在牆上跳,像幅活的畫。
我踮腳摸了摸南瓜條,表皮皺巴巴的,卻帶著股甜香。這是霜降前收的老南瓜,黃得像蜜,娘說“曬成乾更經放,開春燉肉最香”。切南瓜時,她特意留了幾個圓滾滾的瓜籽,說要曬乾了給我當零嘴,此刻正攤在窗台上的竹匾裡,被陽光曬得鼓鼓的。
繩子最末端掛著串乾辣椒,紅得發亮,是爹從地裡摘回來的“朝天椒”,辣勁足。有次我好奇咬了一小口,辣得直伸舌頭,娘用涼水給我衝嘴,笑著說:“這辣椒曬透了才夠味,冬天燉菜時丟兩個,整鍋都香。”
風大起來,乾菜撞在一起,發出“沙沙”的響。娘把繩子往緊裡收了收,說:“等曬得夠乾,就收進壇子裡,撒把鹽封好,能吃到明年麥收。”她指著牆角的粗陶壇,壇口蓋著塊青石,是爹從河邊搬來的,說“石頭壓著嚴實,不漏氣”。
去年的乾菜還剩小半壇,娘中午就用它炒了盤臘肉。乾豆角吸飽了肉香,嚼起來韌韌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我扒著米飯問:“今年的乾菜啥時候能吃?”娘往我碗裡夾了一筷子:“急啥?好東西得等,就像這乾菜,經了曬、受了風,才有這股子耐嚼的味。”
簷下的陽光慢慢移,乾菜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長。我看著那些皺巴巴的菜葉、蜷曲的瓜條,忽然覺得它們像極了家裡的老物件——不張揚,卻經得住日子的磨,把春夏的鮮,悄悄藏進寒冬的煙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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