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起了風，灶膛裡的火早就熄了，隻剩下些暗紅的餘燼，像埋在灰裡的星星。我起來添柴，扒開灶灰，那點紅忽然亮了亮，驚得灶邊的老貓“喵”地跳開。
“彆扒了，留著煨紅薯正好。”娘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剛醒的沙啞。她總說灶膛餘燼最是溫和，不像明火那樣烈，煨出來的紅薯外皮不焦，芯子卻能爛成蜜。
我從筐裡撿了兩個圓滾滾的紅薯，輕輕埋進餘燼裡，又覆上層熱灰。老貓蹲在灶台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磚麵，眼睛直勾勾盯著灰堆，像也在等那股甜香冒出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灰裡透出點焦糖味，混著泥土的腥氣，在冷颼颼的屋裡漫開。我用火鉗扒開灰，紅薯的皮已經烤得皺巴巴的，捏起來軟乎乎的，還冒著白氣。
“小心燙。”娘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裡拿著粗布帕子，接過紅薯翻了個個，“得晾晾，不然咬一口能燙掉舌頭。”她的指尖沾著灶灰，在帕子上印出幾個黑印子，倒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老貓湊過來，用鼻子嗅了嗅，被娘用手背趕開：“饞貓，這是給娃留的。”說著把晾得半涼的紅薯掰成兩半，金黃的瓤子流著糖汁，甜香一下子濃得化不開。
我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卻舍不得鬆口。餘燼的溫度慢慢滲進紅薯裡，把每一絲纖維都焐得綿軟，比蒸的多了點焦香，比烤的少了點火氣。娘看著我齜牙咧嘴的樣子，笑著擦去我嘴角的糖汁：“這餘燼啊，就像過日子，看著不顯眼，卻能慢慢焐出甜來。”
灶膛裡的紅又暗下去些，卻依舊透著點暖。我知道，等天亮了添上新柴，它又能燃成大火，煮出一鍋熱粥，或者，再煨出幾個淌著糖汁的紅薯。日子不就是這樣？總有點餘溫在，就不怕冷。
天蒙蒙亮時，灶膛的餘燼已泛出灰白，可那股煨紅薯的甜香還在屋裡打著轉。我拎著空了的紅薯皮出門，腳剛踩在地上，就被凍得一縮——昨夜的霜結在石板路上，亮晃晃的，像鋪了層碎玻璃。
爹正蹲在院角，用草繩捆紮著剛砍的柴。他見我出來，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醒了？灶上溫著粥，你娘說你愛吃甜的，特意多加了把糖。”他的袖口沾著霜，說話時呼出的白氣裹著柴草的清苦味，混著粥香飄過來。
我往灶房走，經過柴堆時，看見娘正彎腰撿著什麼。走近了才發現，是昨天煨紅薯時掉在灰裡的小塊瓤子，被她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吹了吹灰就往嘴裡送。“彆扔，怪可惜的。”她含糊地說，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點灶灰，“這餘燼烘過的，比新烤的更甜。”
鍋裡的粥咕嘟冒泡，白汽順著鍋蓋縫往外鑽，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鍋沿往下淌，滴在燒得發黑的灶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我掀開鍋蓋，糯米的黏香裹著紅糖的暖甜撲了滿臉，粥裡浮著幾粒紅棗，是娘前幾天特意曬的乾棗，泡軟了丟進去的。
“快盛一碗，涼了就不糯了。”娘把摳出來的紅薯碎渣塞進我手裡，“你爹說今天要去鎮上換些種子，你要不要去？順便給你扯塊新布，做件罩衣。”
我咬著那點甜絲絲的紅薯渣，看著鍋裡翻滾的粥，忽然明白爹說的“餘溫”是什麼意思。不是灶膛裡沒燒透的炭火，也不是粥碗邊的熱氣，而是娘彎腰撿碎渣的背影，是爹捆柴時特意留的那捆細枝——知道你愛吃甜，記得你總嫌柴硬不好燒，這些藏在日子縫裡的惦記，才是能焐熱一整個冬天的餘溫。
霜還沒化，可手裡的紅薯渣是甜的，鍋裡的粥是暖的，連空氣裡都飄著點讓人踏實的味道。這大概就是日子吧，不用多熱鬨，隻要這點餘溫不散，就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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