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技術員拿著卷尺在麥地裡量了又量，石灰粉沿著他踩出的腳印撒下去，在翻耕過的土地上畫出筆直的白線。“就按這線播種，行距一尺二，株距五寸，保證通風透光，還能少生蟲。”他直起身，褲腳沾著的泥塊“啪嗒”掉在地上，“以前咱憑經驗種，密的密疏的疏，好種子也長不出好收成。”
爹蹲在田埂上，手裡攥著半截樹枝，在地上畫著小格子：“一尺二……五寸……”嘴裡念念有詞，像在算一筆精細的賬。我看著他畫出的格子歪歪扭扭，忍不住笑：“爹，有卷尺呢，不用您在這兒打草稿。”他卻瞪我一眼：“你懂啥？這土地認生，得先在心裡把尺子量準了，種子落下去才踏實。”
李強扛著播種機過來，鐵製的滾輪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這機器能調行距，”他拍了拍扶手，“王技術員教過了，按這刻度擰，保準分毫不差。”爹圍著機器轉了兩圈，伸手摸了摸滾輪上的凹槽：“這鐵家夥真能比手播得勻？”
“試試就知道了。”王技術員接過播種機，往料鬥裡倒了些新麥種。機器“咕嚕咕嚕”轉起來，麥種順著管道落下，正好落在石灰線標記的位置，一粒挨一粒，間距不多不少。爹蹲下去數了數，眼睛越睜越大：“奇了，比用手擺得還齊整。”
日頭爬到頭頂時，半畝地已經播完了。新翻的泥土上，一行行麥種像排隊的娃娃，整整齊齊地埋在土裡。爹扒開土縫看了看，麥種裹著濕潤的泥，飽滿得像要發芽。“這機器是好，”他直起身，腰杆卻有些彎，“就是少了點手播的意思——以前播麥種，手指能摸著土的溫度，知道哪塊地愛喝水，哪塊地怕曬。”
王技術員笑著遞過一瓶水：“老法子有老法子的好，新機器有新機器的妙。咱把兩樣摻著用，讓土地既認咱的手溫，也識得這新規矩，收成準差不了。”
風從麥田吹過，掀起爹汗濕的衣角。他望著那些筆直的行距，忽然撿起一根樹枝，在田埂邊補畫了個小小的格子——那裡留著幾寸空地，他說要種上向日葵，等麥收時，花盤正好能給麥穗擋擋午後的烈陽。
我看著那格格不入的小格子，忽然明白，爹心裡的尺子，從來不止丈量行距。他量著土地的脾性，量著種子的心思，也量著新舊法子該如何在這田埂上，長出最合時宜的收成。
播種機還在“咕嚕”作響，爹站在田埂上，看著麥種一粒粒落進土裡，嘴角的笑意混著汗，滴在新翻的土地上，像給這土地，又添了份踏實的念想。
麥種播下的第三場雨過後，田埂邊的向日葵籽冒出了嫩黃的芽。兩瓣子葉像撐開的小傘，裹著點褐紅的種皮，在濕潤的泥土上怯生生地立著。爹蹲在地頭數了數，一共冒出七棵，他用樹枝在旁邊圍了個小圈，“彆讓雞啄了，這可是給麥子搭涼棚的。”
我蹲在他身邊看，發現有棵芽歪歪扭扭，莖稈幾乎貼在地上。“這棵怕是活不成了。”我伸手想拔掉，卻被爹按住手腕。“急啥？”他用指尖把芽周圍的土鬆了鬆，又輕輕把莖稈扶直，“你小時候學走路，不也總摔跟頭？扶一把，說不定就站直了。”
王技術員帶著測土儀來複查，看見田埂上的小芽，笑著說：“老叔還挺懂套種。向日葵的根能固氮，正好給麥子當肥料。”爹嘿嘿笑，指著麥地裡剛冒頭的綠苗：“你看這麥子，出得齊整吧？比往年密多了。”
麥壟間的新苗果然長勢喜人，一行行排得筆直，葉片上還掛著晨露，在陽光下閃得像碎鑽。有幾棵長得特彆高，明顯比周圍的壯實，爹說那是“搶了肥的”，卻也沒舍得剪掉，隻是多鬆了鬆土，讓它們能更自在地長。
中午送飯時，娘特意多蒸了個玉米餅，讓我給爹送去。地頭的樹蔭下，爹正用草帽扇著風，腳邊放著個空水壺。我把餅遞給他，他掰了半塊塞給我，自己啃著剩下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幾棵向日葵芽——歪的那棵居然真的直了些，子葉也舒展開了，像在衝我們咧嘴笑。
“你看，”爹嚼著餅，聲音含糊不清，“植物跟人一樣，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長臉。”風從麥田吹過，麥葉“沙沙”響，向日葵芽也跟著晃，像是在應和他的話。
我望著這滿地的新綠，忽然覺得，那些筆直的麥壟和歪過又站直的芽，其實都在說同一個理：日子裡的新規矩也好，舊念想也罷，隻要肯用心扶一把，總能在土裡紮根，在風裡生長，長出各自該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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