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蓉盯著碗裡那一隻蒸得油汪汪的臘雞腿,鼻尖一酸,眼眶又發燙,“阿婆,你待我真是一頂一的好!”
趙婆子嗔她一眼:“老婆子膝下無兒無女的,你要是知道我好,日後記得給咱養老送終,也不枉費我這一場照顧。”
林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恐怕不成了,我改日要走的……不過阿婆不嫌棄的話,我在外找到了活計,一定給你每個月寄錢,我把你當親祖母養!”
趙婆子不過同她說笑,她知道林蓉心眼實在,要是真應下了,小丫頭可能真的每個月給她送錢。
趙婆子心裡熨帖,沒再多說什麼,隻催促她快些吃飯吧,還得乾活呢。
林蓉被趙婆子塞到灶膛底下看火,這樣一來,她既能烘暖手腳,又能吃飯,還不算偷懶,一箭三雕。
沒一會兒,各院的丫鬟小廝來灶房取食。
大房、二房、老太太院子的早膳都送去了,唯獨玉塵院的吃食還沒人來拿。
眼見著飯菜都要涼了,忽然有一名小廝傳話過來,說是灶房裡隨便指派一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鬟,讓人進內院送膳。
灶房裡沒幾個去過內院的奴仆,唯有林蓉在除夕夜被人拉去充數,進過內院。
送食的事兒,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林蓉不疑有他,她乖乖拎起那一隻芙蓉雕花的剔紅食盒,作勢要往玉塵院走去。
沒等林蓉走出兩步,趙婆子忽然麵露難色,喊住了她:“蓉丫頭,你可知,往玉塵院送膳這等好事,為何還要推三阻四,找個外院奴仆來送?”
林蓉憨直,但並不蠢笨,她臉色一凜,忙低頭請教:“阿婆請講。”
“聽說,昨晚有個大丫鬟想爬大少爺的床,竟被拖到外院打個半死,命還撿著,但那雙腿怕是要廢了。連年關都不曾熬過,今早就喊家中老子娘領回家中去了。那些內院伺候的奴仆能把這樣的機會讓渡出來,分明是大少爺不好伺候,想找你當替死鬼,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切莫惹惱了人!”
趙婆子說得煞有其事,竟讓林蓉心中著急萬分。她記得綠珠姐姐說過,她想當大少爺的侍妾來著,難不成是綠珠著了道兒?當真糊塗啊,裴瓚那是何等的天人權貴,豈是奴仆能高攀的主兒?
林蓉憂心忡忡:“出事的可是綠珠姐姐?”
趙婆子搖頭:“是府上的紫煙。”
林蓉心中既為綠珠感到慶幸,又難受奴仆們的生死低微,不過府上爺們輕飄飄的一句話。
她感激地道:“多謝阿婆指點,我定會小心伺候,萬萬不敢礙著大少爺的眼。”
趙婆子:“噯,我一直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去吧,今兒大年初一,熬到夜裡,咱們還能一塊兒吃杯酒。”
想到今晚能和趙婆子吃酒談天,再嘗到幾樣平時難能吃到的甜糕,甚至還有老太太院子裡送來的賞錢,林蓉心中無比激動,她愈發謹慎地護住那一隻提盒,不敢有絲毫閃失。
好在這一路暢通無阻,知道林蓉是要給玉塵院送食,消息靈通的仆婦們都同情地看她一眼,仿佛她要去侍奉什麼豺狼虎豹。
今日天氣晴朗,雪地消融。
林蓉一路走進內院,鞋幫子沾了融化雪水濺起的汙泥。
沒等林蓉邁進花廳,她先嗅到一味氣息清雅的檀香。
林蓉嬌軀一震,深知這是裴瓚的地盤,她必須謹小慎微地伺候。
思及至此,林蓉看了一眼自己腳下一雙烏糟糟的泥鞋。
林蓉歎一口氣,她不敢弄得花廳滿地泥印,但那一張水禽紋錦布飯桌又近在眼前,上頭隻擺了一隻細頸白瓷的花瓶,插了幾枝疏木梅花,一道飯食都沒陳列,想來是等著她上前布膳呢!
林蓉思來想去,還是脫下臟汙的鞋襪,赤足踏進鋪滿梨花紋青石板的廳堂。
待林蓉躡手躡腳跨進花廳,她去那一盆專供布膳下人淨手的木盆裡清洗過雙手後,方敢用另一隻沒碰過腳踝的素淨小手,將那些飯菜一樣樣端上飯桌。
灶房不知裴瓚愛吃什麼,因此照著裴老夫人的吩咐,為這位貴主送上了一些八寶粥、甜糕團子,除此之外,還要一道蜜酒鰣魚、珍珠團、鹵雞。
許是以為裴瓚在外督軍,實乃武夫,定愛些酒菜。
老太太不但吩咐廚子煮些葷菜,還烹了連魚豆腐、炒蟹粉,另置了兩壺甜酒佳釀,隨君挑選。
早膳花樣繁多,但碗碟很小,林蓉一個人便能抬得動食盒。
也是她做事謹慎,這才沒有讓菜湯亂撒,混成一團。
活計這般繁瑣,稍有不慎就會出錯,難怪要讓她去送。
萬一出了差池紕漏,豈不是還要惹裴瓚不快?
林蓉送完食還不能走,她要跪侍一旁,等裴瓚用膳,才能離開。
沒等林蓉穿鞋,候到廳外。
裴瓚已然穿過月洞門,往花廳行來。
裴瓚練劍歸來,他的長袖微撩,渾身是汗,沒來得及入室沐浴。勁瘦結實的腕骨上,浮起一層習武後的薄紅,汗津微濕,沾上那一串烏色念珠,竟生出一種既聖潔又靡麗的旖旎錯覺。
裴瓚胸肋上的傷疤初初愈合,其實還不能下地習武,但他長年操練,不願臥榻多日,荒廢劍招,今早趁著庭院雪色爛漫,便出了一趟門。
回來時,他本想入內換衣,但馮叔操心主子,盼著他先去用幾口膳食,再慢慢清理。
到底是追隨多年的忠心老仆,裴瓚不會損他顏麵,自然應允。
隻是,裴瓚墨瞳一掃,竟看到台階底下的枯葉堆裡,藏著一雙單薄的棉鞋。
尺碼很小,一掌可握。布料漿洗多次,顯得很舊,也無甚花紋,應是女子穿的鞋履。
裴瓚執劍入內。
很快,他意識到花廳角落裡,躬身跪著一名女子。
男人腳步一頓,鳳眸微微眯起。
女孩沒有穿鞋,一雙細白的腳緊緊縮著,粉嫩的腳趾蜷曲,如同雨後荷苞,卷翹起一抹紅瓣兒。
裴瓚不為所動,僅用那一道陰寒沉寂的目光,審視小丫鬟。
他的視線如同一把鋒銳利刃,落在林蓉白淨的頸珠、壓在女孩飽滿臀下的那一雙雪足。
林蓉早早就嗅到了那一味疏離的檀香,她福至心靈,心知裴瓚在審視她。
林蓉不敢動彈,任男人用狠戾目光淩遲,將她大卸八塊。
一時之間,林蓉竟覺得渾身都被主子剔肉刮骨,四肢百骸俱是泛起疼來。
想到昨日被裴瓚發落、險些打個半死的紫煙,林蓉腰窩發酸,腿骨抽筋,無端端感到緊張。
她鼻翼生汗,如坐針氈,不自禁將頭壓得更低。
林蓉想到自己身後凍得發涼的雙腳,忍不住拉扯了一下衣袍,往後遮了遮,隻可惜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厚襖長褲,沒有裙擺可以蔽足。
“為何衣冠不整?”裴瓚嗓音清冽,如同一池寒潭。
林蓉側耳聆聽,她辨不出他話中情緒。
但知裴瓚收回殺人視線,朝前挪了兩步,林蓉稍微放鬆了一點心神。
“大少爺見諒。”她深深吸氣,小聲解釋,儘量讓口齒更為清晰一些,不要討人嫌惡。
“奴婢赤腳入內,不過是害怕腳上汙泥弄臟了廳堂的軟毯。奴婢對大少爺絕無非分之想,借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唐突大少爺這般尊貴的主子……”
林蓉是在裴家長大的丫鬟,雖然她目不識丁,但為了活命,也會努力練好一嘴討巧求饒的好口才。
裴瓚聽到了她說的話。
少女說話條理清晰,即便嗓音微顫,也並沒有不規矩地抬頭露麵,肆無忌憚地窺視上峰威顏。
裴瓚漠然道:“退下。”
“是。”林蓉撿回一條命,如釋重負,竟還有幾分腿軟。
林蓉緩了緩,又怕遲則生變,忙卑躬屈膝地行禮,低著頭出了花廳。
待趿上那一雙被雪水泡軟了的棉鞋,林蓉的魂魄才回歸體內。
林蓉喜極而泣,一時間腳下動作稍顯匆忙,竟似逃一般,往院外奔去,不敢再逗留片刻。
裴瓚將寒光長劍置回架上,拇指輕碾佛珠,心中了然。
此女沒有以下犯上的心思……她分明避他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