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和娘一塊坐在青布小轎內,許是避讓什麼人,轎子晃了晃,正好把盧閏閏給晃懵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聽錯,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也不怪她,她娘新喪夫的時候,不知多少人來提過親,舅父家裡也一再問過,都被娘給拒了,這些年誰來提親,娘就把誰掃地出門,沒有一點好臉色。
導致她猛然聽她娘一提,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譚賢娘對盧閏閏一驚一乍的樣子習以為常,她不是那種苦口婆心、孩子蹙個眉就噓寒問暖的母親,故而,她隻是頓了頓,麵色平靜,繼續闡述。
“他是樞密院守闕書令史事,從九品的官,雖說窮了點,又好吃,但好歹是個官身。
“你知道,我嫁人是為了給你找爹。”
盧閏閏發懵,怎麼又扯上她了?
譚賢娘這時才正眼看她,“你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多一個有官身的爹,親事會好上許多。”
為了我?
盧閏閏一時出神。
譚賢娘瞥了她一眼,洞悉了她的想法,在她開口前道:“也為了我自己,我已將你撫養成人,守寡多年,是時候為我自己打算一番。”
她娘話說得有些冷漠,盧閏閏卻已經習慣,並不往心上去。相處多年,誰不知道誰,盧閏閏很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娘是個看起來冷漠不容情,說話直接不拐彎,實際上心地卻很好的人。
盧閏閏毫不猶豫,她握住譚賢娘的手,誠懇道:“娘成婚也好,守寡也罷,隻要對方人品好,待阿娘好,能令你開懷,閏閏都無異議,閏閏隻盼阿娘安康愜懷,便心滿意足,再欣喜不過了。”
改嫁這件事,譚賢娘隻和她娘說過,物色人選總要有人幫忙操持。她定了人選以後,她娘就讓她轉圜著些和閏閏說,若是閏閏不同意,態度更要溫煦一些。譚賢娘麵上雖不表態,但她娘說的那些勸慰的話,她也暗自記下,卻沒想都未成用上。
譚賢娘默了片刻,也未說什麼感人的算話,隻道:“嗯。”
阿娘的平靜在盧閏閏的意料之內,她隻好訕訕鬆開手,露著潔白的貝齒笑了笑,東摸摸自己的鬢發,西理理裙裳,忙碌的動作用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娘有時冷靜得過分,以至於她一煽情起來,就顯得氣氛怪怪的。
而下一刻,盧閏閏忙碌的動作悉數停下,她盯著譚賢娘手裡的一顆銀角子,挪不開眼。
“你今月的用度。”譚賢娘道。
不愧是她娘,財大氣粗,這麼一個銀角子拿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譚賢娘平日裡對盧閏閏的用度管得還是較為嚴,一月給八百文,任由她花銷,並不過問,而跟著自己去宴席時得到的尋常賞錢也是留著給她用,但要是像今日這樣貴重些的,譬如金銀類的賞賜,一概是收起來的。
今日不僅不收銀蓮蓬,還主動給了銀角子,盧閏閏在想自己回去是否應該拜一拜財神趙玄壇。
而譚賢娘則抿了抿唇,她生性如此,不擅長寬慰人。她把銀角子放到女兒的手裡,然後道:“他是我精挑細選過的,婚後,我們仍住在家中,該怎麼過便怎麼過,一切如常。”
盧閏閏本來就沒放在心上,但有錢不拿是傻子,她虔誠地接過銀角子,過手的時候習慣性掂了掂,估摸得有個二三兩重,她當即揚唇笑得燦爛,“娘,這個月給這般多嗎?”
譚賢娘嗯了一聲,“你過兩日不是要去大相國寺還願嗎?多出來的隻當是給你買粉和糖霜的錢。”
這些家裡都有,阿娘是廚娘,時不時鑽研菜式,哪可能會少了這些。能用家裡的,盧閏閏這個財迷才不可能大費周章去另外花錢,但那又如何?
她笑眯眯收下,大呼阿娘心善。
相比起圓滑善談的女兒,譚賢娘要顯得冷淡許多,她沒有對盧閏閏的誇讚有任何反應,隻是如例行公事般詢問道:“你要做什麼點心?”
“我想做槐葉冷淘,我前幾回瞧了,旁人供奉的無非是糕點一類,想來寺廟裡的師父們都吃膩了,不如趁著時節好,也請佛祖菩薩們嘗嘗鮮。”
提起與食物相關,譚賢娘便會變得肅然認真。
她搖頭否則,“不妥,雖已近夏,但近幾日天氣反複,仍然寒涼,這時候吃槐葉冷淘,新鮮是新鮮,可若脾胃虛弱者吃了,隻怕易暴下。”
這點盧閏閏倒是沒想到。
她懊惱自己思慮不周,當即改口,“那我再想想彆的。”
*
而這一想,就想到了夜裡。
她請陳媽媽幫著遮掩,然後就帶著喚兒去赴魏泱泱的約,逛起了州橋夜市,她手上拿著熱騰騰剛炸好的餶飿,卻有些心不在焉,都沒顧上吃。
這回供奉的糕點到底做點什麼好呢?
作為死後胎穿到宋代的人,盧閏閏難免對神佛有些敬畏心,加之先前譚賢娘病重,盧閏閏去寺裡許願,結果她娘病當真好了,即便她認為主要是郎中藥到病除,但還願時也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慎重對待,每回供奉的糕點都不重樣。
因而,當魏泱泱與她說話時,她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側頭看向對方。
魏泱泱卻以為她是在為了即將進門的繼爹而出神,早在甫一見麵時,盧閏閏就把今日發生的事都說了。魏泱泱也就知道閏閏要多個繼爹的事。
魏泱泱拍了下盧閏閏的肩,主動出言寬慰,“哎呀,要我說你也彆煩心了,你都這般大了,又是進你家門,即便不是入贅做接腳夫,也差不了多少,怎麼都給不了你臉色看。”
“我不是為這個。”盧閏閏道。
“那為什麼?怕他和你搶家產?”魏泱泱好奇了,繼續問道。
盧閏閏搖頭,她安靜認真起來的樣子,倒與譚賢娘有兩分相像,身上莫名透出一股可靠的氣質,語氣肯定道:“他搶不了。
“《宋刑統》有雲:寡妻妾無男者,承夫分,若改嫁,其見在部曲、奴隸、田宅不得費用,皆應分人均分。而《戶令》中也有記載,寡婦無子孫並同居無有分親,召接腳夫者,前夫田宅經官籍記訖,權給,計直不得過五千貫,其婦人願歸後夫家及身死者,方依戶絕法。
“我娘若是再嫁,依律法是不能分除妝奩外的財物,若是招接腳夫,他要分得少許財物的前提是我娘膝下沒有子女,也沒有一同居住的親屬。
“故而,他是分不得我家財物的。即便他動了壞心思想殺了我分財物,也得是我娘同樣身死,且願意回歸他家。哪怕是這樣,他能分得的財物也隻有少許,至少我家的宅子他絕分不走,而會歸於官府。
“再者說,我娘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旁人輕易騙不過她的眼睛,能叫她應允出嫁的人,應當不壞。”
魏泱泱方一問,盧閏閏就熟練地說出這麼一大串,也不知道是將這些律令條文看了多少遍,才能這般熟悉順口。
魏泱泱知道盧閏閏是個有成算的人,卻不成想她心中這般有數,想來財產上自己是沒必要為她操心了,但仍忍不住誇她,“你這記性,實在好,可惜如今女子不能考童子科,否則說不準你也能考上。”
那必定是不成的。
盧閏閏對自己幾斤幾兩,還是心中有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