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媽媽覺得盧閏閏好,愛她如珠似寶,覺得世上的人也儘該如此,盧閏閏卻不這麼覺得。
她很有自知之明,也不一味做美夢,“縱然真招了讀書人入贅,供他科舉做官又能如何?背信棄義,糟糠下堂的事還少嗎?萬一我遇到一個落魄時勉強屈就入贅,實則心懷不忿,隻待飛黃騰達就報複我的呢?”
見陳媽媽目光愈發不善,盧閏閏不自然地避開對視,聲漸弱了起來,嘟囔道:“世上哪來那麼多重情重義又甘願入贅的讀書人,還能叫我遇見。”
陳媽媽不舍得凶她,隻攥著她的手腕,貼近小聲叮囑,不許在寺廟裡胡說。
這廟裡說的話,最容易應驗了。
*
“李進?李進?”
有人在高聲叫喝,與之相應的是不間斷的用力叩門聲,震得年久失修掩不嚴實的門扉簌簌作響,似乎還在落灰。
過了好一會兒,屋內才傳來緩慢的腳步聲。
“咳咳。”門打開了,是一個披著外衣的年輕男人,他麵容蒼白,帶著淡淡倦色,因著久病而身形消瘦,手指瘦得像竹節,但臉上並不見頹廢渾濁,一雙眼睛黑得發沉,銳利冷漠。
門一開,風呼呼地吹進去,他的衣擺向後揚起,更襯得他清瘦不消風中佇立。
他一手緊攥披著的外裳,一手握拳抵於唇邊,壓著聲,卻仍是連連咳嗽。
“許兄尋我,可是有何事?”他的聲透著點病中的喑啞,卻仍是很好聽,如琳琅玉石,脆而不銳。
被喚作許兄的男子則和他是天差地彆的另一副模樣,身穿亮眼的孔雀藍長褙子,腰著鹿皮鞶革,無下裳,著長褲,褲腳繡了一整幅竹林七賢飲酒圖,就連頭上戴的軟襆頭上都縫了玉石。他總是咧著嘴,唇角上揚,似乎無時無刻不是好心情,整個人神采飛揚。
病弱的年輕男子,即李進,他在許承還未開口前,便已經不著痕跡地將其掃入眼底。
毋需說,他也能看出,許承這副打扮,怕是正準備去同友人蹴鞠,但鞋沿乾淨,說明還未出去就趕過來了。自己與許承並無深交,隻是同鄉,彼此眼熟而已,又能有何事尋他。
風一吹,李進又咳嗽了幾聲,卻仍在腦中不動聲色地思量著對方的來意。
許承沒什麼鋪墊,他從袖裡取出一封信,直接遞給李進,“喏,你家中寄來的信,夾在我父親寄來的包裹裡。”
“我家中?”李進重複了一遍,向他求證。
“嗯。”許承坦然道:“自是你家中寄信,難不成還是我家中給你寄信不成。我爹給我的信中寫了,你家裡人找到我家中來,托著我家將信一道寄來。”
許承一拍李進的肩,大方表示,“你我同鄉,出門赴考,遠在這千裡之外的汴京,理應互相幫襯,彆為你家不曾給寄信的銀兩而羞愧。成了,信我也送到你手上了,就不打攪了,我與人約好了郊外蹴鞠呢。”
聞言,李進盯著信看了一會兒,接著,他望向許承笑了一聲,坦蕩道謝。
許承背對著他大步走著,隨意一揮手,回應了他的道謝,灑灑脫脫地,很是放縱恣意。
李進看著手上的信,掩唇咳嗽一聲,在狹小的屋子裡仍然顯得身形單薄,他走進去,坐到案前,將信拆開。縱然與對方不熟,每每見麵都是劍拔弩張,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字跡。
這是他那兼祧兩房的父親所寫。
李進垂眸看下去,愈是看,他便愈是發笑,最後,他隨手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炭盆。
春日堪堪要過,但寺院清幽,仍舊發寒,更莫說自從他生病以後,就被挪到了後麵地勢最高也最偏僻的廂房,日光照不進窗子,屋裡潮濕幽暗,牆角發黑甚至生了青苔,冷的像是能凝水成冰。
夜裡最冷的時候,他不得不點兩個時辰的炭。
到了清晨,炭盆不再發暖,但芯裡扔留有餘熱,信紙在燒過的灰白炭塊上,很快冒出了一綹煙,焦圈漸漸滿眼,直至火苗竄起。
李進坐在簡陋的竹凳上,發出冷笑。
怪不得。
千裡迢迢寄信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