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從府衙裡出來兩三日之後,盧閏閏都仍然覺得有種不真實感。
她年紀輕輕,名下就這樣多了一座大宅子。
還是在汴京城內,靠在禦街附近,地段十分繁華的宅子。
即便她一直都清楚宅子有自己的份,可就這麼親眼看著,過了官府的明路,房契上白紙黑字隻有自己的名字,還是叫盧閏閏覺得虛浮不真切,腳底踩的地都似乎軟綿綿的。
她的琵琶彈著彈著,竟然就走神了,手下動作一慢,錯了一個音。
拿著一柄腰扇,斜倚在美人榻上,閉目聽著她彈琵琶的文娘子搖扇子的動作一停,慢悠悠睜開美目,畫著侍女遊園圖的竹腰扇輕輕一敲盧閏閏的手背。
“錯了。”文娘子的聲音如珠玉相撞一般悅耳好聽,尾調微微揚起,帶著一絲喑啞,好似繞到人心裡,使得心頭也泛起一絲絲焦慮的癢意。
盧閏閏順勢停了下來,抱著琵琶,低頭玩著弦。
難得能看見盧閏閏安靜失神的樣子,文娘子一手支著臉側,饒有興致地盯了會兒,她姣好美麗的臉上泛起漫不經意的笑,“怎麼?在為宅子的事煩心?
“要我說,這有什麼好多尋思的。有個宅子傍身,後半生無憂,多好呐。你這小娘子可真有福氣,有個好娘。”
文娘子嘴上說好,眼裡卻不羨慕,隻在說起盧閏閏有個好娘時,眸光才微微一動,添了些真切,似有淡淡惆悵。
但這份惆悵,轉瞬即逝,在文娘子細長外挑的美目中留不下半點波瀾。
她對著窗紙透進來的浮散白光,舉著纖若無骨的修長手指,欣賞著指甲上頭豔紅的丹寇,姿態悠閒,眉眼間好像總是似笑非笑,若真探究地望去,她眼底卻是一點笑意也沒有的。
“我說啊,你有什麼好煩的?怕你娘日後不疼你了?怕你那後爹不是個好相與的?總不會是為你生父抱不平吧?”
盧閏閏都搖頭。
“我娘雖不像婆婆事事順著我,什麼都恨不得替我做了,但對我的疼愛是實打實的,該有的關懷從來沒少過,更是事事為我計深遠。至於怕她將來不疼我,這話講出來要喪良心的,更會傷了她的心。
“後爹?我不為還未出現的事憂心。而親爹,說句真心話,我雖得了他的餘蔭,有這麼一座可以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宅院,但已沒什麼印象了,更莫說感情,抱什麼不平。
“憂心什麼呢?”盧閏閏低下頭,自嘲一笑,“我自己也說不好,隻是總覺得悵然若失。非要說什麼,我隻盼著我娘能過得好,她性子好強又寡言,從不向人訴苦,也不在人前掉淚,可我知道她這些年來撐得不容易。
“文娘子,文姐姐,不,文師父,你說,我娘成婚後能開懷嗎?”
“嗬嗬。”文娘子若蔥白修美的手指輕輕一點盧閏閏的額頭,嗤笑一聲,“少攀關係,我不過教你幾回琵琶,可算不得師徒。不過嘛,倒是瞧不出你還是個多愁善感的。
“好了,你娘什麼人啊,用得著你在這杞人憂天。她出入權貴宗室之家,三教九流皆要打交道,還沒傳出半點不是,眼光毒辣著呢。
“你啊,資質駑鈍,學琵琶是成不了什麼名家了,架勢倒是還成,但也就是唬唬外道人。還是隻管跟著你娘學好廚藝吧,終歸是有個一技之長傍身,再好好尋個贅婿上門,撐起你家的門戶便是。真要愁,還是愁愁你自己吧,可彆尋個中山狼,到時哭都沒地哭。”
文娘子說的話不好聽,偏偏音色曼妙,和那琵琶聲一樣悅耳,挖苦諷刺的話也好似變得中聽起來。
盧閏閏本來就不是什麼愛自苦的人,被文娘子這麼看似排揎的一點撥,很快就重整旗鼓,笑容滿麵地求文娘子指點指法。
文娘子睨了她一眼,語氣裡頗有些挖苦的意味,“怎麼?不傷春悲秋了?”
被這樣一個風采絕絕的大美人睨一眼,不對,莫說是睨,便是被翻白眼,也很難反應過來,隻沉浸在她的美貌裡,都來不及想旁的。
盧閏閏不敢說文娘子是什麼當世第一美,或者什麼傾國傾城,但的確是她認識的說過話的人裡頭,最為美貌也最有美人風姿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美而自知,且隨心所欲利用自己美貌的人。
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甚至每一刻都賞心悅目極了。
麵對這樣的大美人,盧閏閏覺得自己的狗腿,很是應該,不會有一絲半毫的不好意思。所以她毫無顧忌地對著文娘子燦爛諂媚地笑著,豎著拇指,“文娘子您可是當世琵琶獨弄第一手,名家中的名家,能得您指點,是我上輩子積了大德,怎麼能隻顧傷春悲秋!
“再說了,文娘子的指點,千金難買,我方才一怔一愣之間,也不知道丟了多少金……”
盧閏閏能說會道,講起俏皮話很能哄人開心。
文娘子果然展顏了,但旋即,她忽而露出促狹的笑意,“你啊你,倒是愈發像陳媽媽了,話多得數不清。”
盧閏閏震驚。
盧閏閏悲傷。
這已經是她近日來第二回聽人說自己像陳媽媽一樣叨嘮了。
她要心碎了!
看到盧閏閏悲傷、不可置信的小模樣,文娘子露出了今日頭一次的大笑,笑得半靠在長枕上,肩膀一顫一顫的。
她在熱鬨至極的瓦子勾欄裡彈琵琶,她技藝精湛,追捧的人不少,耳畔總是喧鬨的樂聲、讚聲、此起彼伏的說話聲,有時去達官貴人家中獻技表演,那聲更多了,觥籌交錯,恍然間,她甚至以為自己會醉死在席間,伴著鼓聲樂聲,在虛偽的恭維、編織陰謀的謊言中升天西去。
而當席冷人散,她坐在小轎裡,經過一重又一重幽靜的小巷時,又似乎是有種虛蕪的陰冷攀上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