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閏閏吃過夕食,正窩在自己的屋裡。
她的屋子采光很好,窗台上還擺了盆花,說花也不儘然,養的實際上是菖蒲,三四叢石菖蒲,水漫在根部,灑了些她和魏泱泱一塊去河邊撿回來的顏色各異的卵石裝飾。
陳媽媽見了,又去剪了幾根柳枝放進去。
叫盧閏閏看來,這樣一番忙碌以後,頗有一種枯草橫生的野趣。多好看是沒有的,但清雅勁瘦,線條簡單,很符合宋人的審美。
不過這樣的“野趣”在盧閏閏房內並不多,她是個相當喜歡惹眼豔色的人,最好是花團錦簇的熱鬨色澤,那盆菖蒲之所以能一直擺著,隻因是魏泱泱送她的。
故而,除那之外,她的床帳是亮眼的鵝黃,衾被是晃目的胭脂紅,木矮凳上鋪的椅布是惹睛的青綠。
進了盧閏閏的閨房,便好似闖進花叢,各種豔色爭相擠進眼眶,叫人目不暇接。
她正橫躺在床榻中央,腿伸直靠牆,半顆腦袋懸在榻邊,長發半落不落地灑在榻沿,好似順滑飄揚的水藻。若說來到古代,身體上有什麼變化是她最為喜愛的,那就是頭發了,即便留著一頭長發,她的發量還是上輩子羨慕的程度,而且黑亮黑亮的。
不知道和她常吃胡麻丸以及黑豆黑米等五黑食材有關,陳媽媽還用何首烏的根須給她燉湯喝,用茶枯幫她洗發。
不得不說,陳媽媽將她養得很好,麵色紅潤,眼睛有光澤,臉也微微圓,指甲肉也是粉的,一看就知道身體康健,氣血充足。
離床榻不遠的桌案上,擺著一盞油燈,燈芯被油浸著,正努力燃燒發光,昏暗幽弱的燈光遠遠映在床上、牆邊,浮起如水波般的淺影。
盧閏閏舉起手掌,任由燈光映在上頭,在牆上照出長影,她仔細觀察著,總覺得不太滿意。
雖然指甲圓潤乾淨,但總覺得很單調。
她今日見了文娘子的手指甲,忍不住動起了染指甲的心思,但這時節的鳳仙花因為還未真正到花期,賣得都十分昂貴。
她估摸是染不起的。
唉,何時能到七夕呢,等到了七月七,十幾文錢就能買一籃子的鳳仙花。在汴京,七月七與交好的姐妹一道在月下染甲是和望月穿針、比錦盒蛛網密一樣的乞巧必做的趣事。
當然了,若是嫌麻煩,還可以花幾十文雇染甲婆來幫著染甲。
盧閏閏正感歎呢,房門就被敲響了,還沒等她說進,陳媽媽就推門而入,且步履匆匆,以至於她手中的那盞油燈映出的光影都如風浪中的船隻般天旋地轉地晃動。
陳媽媽把瓷燈盞往桌案上一放,急不可耐地把盧閏閏從床上扶起,“哦唷,我的姐兒,明日就要去你外翁家裡了,你怎麼還躺得住,來來來,快起來。”
盧閏閏一臉懵,她疑惑著道:“外翁不曾搬家吧?這時候就得準備著出發嗎?”
說話間,陳媽媽已經拿著手上那盞油燈,又點亮了妝奩前和盆架邊上的燈盞。
盧閏閏看著陳媽媽忙碌的動作,甚至開始疑心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麼,語氣不大肯定道:“外翁家不是離我們家坐轎子至多不過三刻嗎?”
經過陳媽媽的忙活,盧閏閏的屋子一時亮堂堂,暖黃的光暈照在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她轉身去開衣箱的門,眼睛忙著掃視裡麵的衣裳,沒聽清盧閏閏說什麼,心不在焉地敷衍應道:“搬家?什麼搬家?誰搬家了?要送賀儀不?
“罷了罷了,來日再說那些。你快來幫我尋尋,婆婆老眼昏花了,你那件貴煞人也的用筆畫紋樣的對襟褙子在哪來著?還有,你大舅父托軍中袍澤從福建建州弄來的織金錦做的香囊呢?不會丟了吧?那織金錦可難弄得很!”
“沒丟沒丟。”盧閏閏從床上跳下來,在銅鏡前的妝奩尋摸了半日,在一個小匣子裡取出了個深煙色牡丹海棠花紋織金錦香囊。
陳媽媽拿過來一瞧,見完完整整沒勾絲沒臟印損壞,才算放心,捂在心口長舒一口氣。
“這樣一個香囊,在外頭少說要八百文一個呢,還有價無市,織金錦都是供給貴人們的,那些個有錢的員外郎們,身上沒個官職,縱然千辛萬苦地從販私錦的販子手裡買回來,也隻敢穿在褙子裡。
“你啊,可得收好,是你大舅父的一番心意呢,那可真真是個好人,將來你若是發跡了,可定要孝順他。”
盧閏閏沒忍住好奇,試探了句,“沒發跡就不用孝順了嗎?”
陳媽媽知道她是故意的,虎著臉哼了一聲,“頑皮!我家姐兒這樣的鐘靈毓秀,來日怎麼會不發跡,你呀,彆貧嘴,記住婆婆說的就是了。”
盧閏閏知道適可而止,沒再逗陳媽媽,聲音清脆響亮地答應了。
陳媽媽又叫她把當初她及笄時,她娘為她置辦的那身裙衫找出來,陳媽媽吩咐完,又腳下生風般出去了,隻聽見她噔噔噔地下樓聲。
盧閏閏聳了聳肩,隻好默默開始找起來。
她衣裳有些多,從前的衣裳也都留著,雖然有些被改了做其他的,但也有許多被留下來,甚至能尋到她小時候包的繈褓,用陳媽媽的話說,留著還能給她的孩子用呢。
所以她屋裡大大小小有兩三個大木箱子。
好在真正用值錢的好料子做的衣裳是不會胡亂糟在一塊的,盧閏閏很快就尋出來了,但也把衣箱弄得亂七八糟,好幾件衣裳七零八落地散著。
陳媽媽捧著一個木頭盒子進來,見狀,當即驚呼了聲天老爺。
“我的祖宗誒,怎麼翻成這樣了,一會兒可怎麼疊才是!”陳媽媽念叨了這一句,又顧不上多說,把手上的木匣子給打開,“快來,我的心肝,試試戴上如何。你親婆婆陪嫁的東西裡,值錢的從前大多典當了,也就剩下這麼一件首飾,是留著給你撐場麵的。
“瞧瞧,還得是你親婆婆疼你吧?事事都給你打算好了,唉,那麼好的人兒,就是太好了,連天上的神佛都喜歡,才早早召了她走……”
陳媽媽對盧閏閏祖母,隻要一談起了,溢美之詞就和不要錢似的往外丟,有時候誇半個時辰也不停的。
盧閏閏都準備好了要聽很久,哪知道這回陳媽媽覺得有正事,誇到一半就停了。她把那個項圈小心翼翼地從匣子裡捧出來。
說是用來撐場麵的,但不是玉的,也不是金的,而是銀項圈,用的是纏枝牡丹的紋樣雕刻,中間嵌了顆琉璃,下綴絲線串的珍珠,走動時珍珠跟隨絲線輕晃。
在權貴眼中興許平平,但在平民和那些中等人家眼中,已是好物了。
陳媽媽幫盧閏閏把項圈戴上,目光中流露出讚賞,“正好呢,和我的姐兒真配!可惜放的年歲有些久了,不免黯了色,瞅著舊了些。若是你娘早些說改日子就好了,正好叫我送去香藥鋪子裡炸一炸,亮堂堂的更好看。”
盧閏閏站在銅鏡前,看著仿佛蒙了一層昏黃光暈的自己,細細一瞧,還真有點像泛黃的宋朝仕女圖裡的人兒。
尤其是這纏枝牡丹銀項圈一戴,絲線串的珍珠披垂在肩胛下,真真染了幾分士族女子的富貴氣。
盧閏閏駐足銅鏡前,都還未來得及多欣賞片刻,就又被催促著換衣裳試試。
陳媽媽鬥誌昂揚,她進盧閏閏屋子的時候天才剛黑,等她幫盧閏閏選好衣裳卻已經是夜裡了。不僅如此,她還非要給衣裳熏香。家裡有一個小手爐大小的薰爐,罩上薰籠,往衣裳灑了點水就開始熏。
盧閏閏不忍心看陳媽媽一個人忙活,硬是幫襯著,也忙到了很晚。
以至於她一大清早被薅起來時,還直打哈欠。
陳媽媽幫盧閏閏梳妝打扮的時候,她因為太困,沒忍住打了個瞌睡,等一個迷瞪,頭忽得一點,將她驚醒時,往鏡子裡一看。
她嘞個三清祖師爺在上,銅鏡裡頭一片花團錦簇,哪還找得到她的臉?
她準備回頭問一問陳媽媽,卻覺得手上沉甸甸的,低頭一看,左右兩邊手各戴著一件金鎏銀雲紋手釧,甚至手上還帶了兩枚鏨花戒,一枚刻如意紋,一枚刻福壽紋。
盧閏閏抬起兩隻手,指尖自然垂著,手背朝向陳媽媽,“婆婆,不至於吧,這也太俗了,外人看到要笑的。”
“笑什麼?哪個敢笑你,你會來告訴婆婆,我幫你罵他去!”陳媽媽臉一板,唇一撇,看著就很能唬人。
接著,陳媽媽又寬慰起盧閏閏,她幫盧閏閏順了順發帶,拉直衣裳的皺角,邊做邊道:“我們今兒去,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場麵上不輸,可不能叫人看輕了,知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