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的雪,下得正瘋。
中軸禦道上,萬餘國子監學子列陣如牆,青衿如雪,聲浪震得宮闕飛簷上的積雪簌簌墜落。徐鳳年一襲白袍立在道中,銀發被朔風卷得狂舞,腰間春雷劍鞘泛著冷光,正與天下讀書人的“立命”之說對峙,氣壓沉得能擰出水來。而這座皇都的另一角,一處僻靜院落卻靜得可怕,隻有風雪拍打窗欞的嗚咽,像是誰在低低啜泣。
院落中央,立著個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手裡攥著柄磨得光滑的木劍,劍身上還留著主人遊曆江湖留下的細小豁口。他臉上沒了往日的嬉皮笑臉,那雙總含著三分痞氣、七分真誠的眼睛,此刻沉得像結了冰的寒潭。對麵的廊下,坐著個銀發老者,身著素色麻衣,手裡把玩著一枚烏黑棋子,正是攪動天下風雲的黃三甲黃龍士。
“在老子家鄉那邊……”年輕男子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得還十二三兩,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他抬起木劍,劍梢指著黃龍士,“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一招一式,一呼一吸的劍意,都是你黃三甲所賜。如今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這筆師徒賬,該清了。”
此人正是徐鳳年在江湖中心心念念、掛在嘴邊的兄弟,那個被徐鳳年喚作“溫小二”,被江湖人稱作“溫不勝”的木劍遊俠兒。幾日前,溫華在太安城連戰三平三名有名的江湖人士,尤其是戰平棠溪劍仙盧白頡,一舉成名。溫華的劍路狂放不羈,帶著股野草般的韌勁,引得滿城矚目。他本打算在京城再盤桓兩日,買些稀罕玩意兒,便啟程返鄉,或是去找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李白獅。可他沒料到,這場短暫的停留,竟成了他江湖路的終點。
李白獅是溫華在江湖中遇到的女子,柳葉眉,杏核眼,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一顰一笑都刻進了他的心裡。他本以為這是江湖贈予他的最好機緣,卻不知這一切早已在黃三甲的算計之中。那日午後,李白獅與他走在已經積雪的街道上,臉上帶著難掩的為難,遞過來一個錦盒,裡麵是一枚精致的玉牌,還有一個讓他如遭雷擊的殺人任務。
殺人,對如今的溫華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難事。自跟著黃三甲學劍以來,他的劍快了不止一籌,尋常武夫在他麵前連三招都走不過。麵對心愛的姑娘,看著她眼中的期許與懇求,又念及黃三甲授劍之恩,溫華幾乎沒有猶豫,拍著胸脯笑道:“白獅,你放心,哪怕是讓我去殺離陽皇帝老兒,我溫華也眉頭不皺一下。大不了殺了人,咱就卷鋪蓋跑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一輩子逍遙日子。”
他說得坦蕩,笑得爽朗,眼底的光芒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可當溫華看到李白獅輕遞給他的錦盒裡的刺殺目標時,溫華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徐鳳年”三個字,輕飄飄的,卻砸得他五臟六腑都生疼。
他沉默了,平日裡話癆般的遊俠兒,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看著李白獅,看著她眼中的期盼,又想起自己與徐鳳年在江湖上的種種過往。一起偷過地主家的瓜,被追得滿田跑;一起在破廟裡討過米糧,分著吃一個乾硬的窩頭;一起挨過惡霸的打,背靠著背,哪怕鼻青臉腫也笑得張揚;一起在河邊看姑娘洗衣,偷偷議論哪個姑娘的辮子長、眼睛亮。那些日子,苦是苦了點,可卻是他這輩子最珍貴的回憶。
徐鳳年是他的兄弟,是那個哪怕自己兜裡隻有一兩銀子,也會分他八錢的兄弟;是那個在他被人嘲笑“溫不勝”時,拍著他肩膀說“我兄弟的劍,遲早天下第一”的兄弟。讓他殺徐鳳年?那還不如殺了他自己。
溫華默默起身,推開房門,獨自走進了這座院落。雪花順著門縫飄進來,落在他的肩頭,瞬間融化成水,涼得刺骨。他就那樣站著,手裡依舊攥著那柄木劍,一站便是一個時辰。雪越下越大,把他的頭發、肩膀都染成了白色,像是一尊冰雕。
院門外,黃龍士推開門扉,雪沫子隨著寒風湧了進來。他看著院中那個佇立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似乎早已料到溫華的抉擇,又似乎在期待著什麼變數。可下一秒,溫華的做法,卻讓這位算儘天下事的黃三甲,徹底愣住了。
“我溫華,今日還恩!”
一聲斷喝,震落了枝頭的積雪。溫華猛地轉身,目光掃過牆角那柄靜靜躺著的名劍——“霸秀”。那是黃三甲贈予他的佩劍,削鐵如泥,吹毛可斷,是多少江湖人夢寐以求的神兵。可此刻,在溫華眼中,這柄劍卻成了最沉重的枷鎖。
他幾步跨過去,一把抄起“霸秀”,劍身出鞘,寒光凜冽,映得他眼中一片決絕。沒有絲毫猶豫,他握著劍柄,對著自己的左臂狠狠斬下!
“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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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身前的雪地,也濺上了他的臉頰。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溫華悶哼一聲,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混著雪水往下淌,可他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動搖。他咬著牙,硬生生扛住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接著,又將“霸秀”對準了自己的右腿。
又是一聲悶響,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溫華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卻憑著一股狠勁,硬生生站穩了。他丟掉“霸秀”,雙手猛地按在自己的經脈之上,內力逆行,硬生生震斷了全身筋脈。劇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眼前一黑,險些暈厥,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倒下。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曾經意氣風發的木劍遊俠,如今已是斷一臂、瘸一腿,全身筋脈儘斷,武功儘廢,隻剩下一口氣吊著。他掙紮著,彎腰撿起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那柄陪著他走南闖北、見證了他所有夢想的木劍。
雪地裡,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混著刺目的鮮血,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線。溫華一步一踉蹌,慢慢走出了院落,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院落裡,黃龍士還愣在原地,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錯愕之色。他身邊,一個身著青衫的老者緩緩走上前來,正是隋斜穀。他撿起地上那柄被溫華丟棄的“霸秀”,看著劍身之上殘留的血跡,突然發力,“哢嚓”一聲,將這柄名劍掰成了兩段。接著,他竟將斷裂的劍刃一口一口塞進嘴裡,咀嚼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
“黃龍士啊黃龍士,”隋斜穀嗤笑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嘲諷,幾分敬佩,“你自詡算儘天下人,料儘天下事,可到頭來,還是有你算不準的人,料不準的事。這溫華,便是你這輩子最大的失算!”
黃龍士沒有說話,隻是望著溫華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麼。
院門外,吳家劍塚的劍冠吳六鼎,還有他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翠花,靜靜站在風雪中。吳六鼎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血人背影,再也忍不住,怒聲喊道:“溫不勝!你瘋了嗎?你不是說要成為天底下有數的大劍客嗎?你不是才見過你愛慕的女子嗎?殺一個無親無故、才認識一年的男子,你就能名動天下,就能娶你心愛的姑娘,就能光宗耀祖,這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的喊聲被風雪吞沒,傳不到溫華耳中。一旁的翠花輕輕搖了搖頭,她不懂,不懂為什麼有人會為了一個“兄弟”,放棄唾手可得的名與利,放棄自己畢生的夢想,甚至不惜自斷手足,廢去武功。在她的世界裡,劍就是一切,可溫華的選擇,卻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
遠處,那個快要消失在視野儘頭的血人,突然在巷子的拐角處頹然蹲下。他的身子蜷縮著,斷臂處的傷口還在不斷流血,浸濕了身下的白雪。手邊,隻剩下那柄染血的木劍,劍身上的血跡與雪水交融,分不清是紅是白。
年輕的遊俠兒淚眼模糊,視線早已被淚水和劇痛模糊。他看著手中的木劍,那是他的夢想,是他闖蕩江湖的底氣,是他想要成為大劍客的憑證。可如今,他已經不能再練劍了。他淒然一笑,笑聲裡滿是蒼涼與絕望,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雪地裡,瞬間凍結成冰。
他緩緩站起身,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木劍對準身旁的牆壁,狠狠折斷!
“哢嚓——”
木劍斷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裡格外清晰。這一折,折去了他的夢想,折去了他的江湖路,也折去了他與過去的所有牽連。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最蒼涼的姿態,退出了江湖。
刺骨的寒風卷著大雪,打在他的臉上,如同刀割。他抬起頭,望著漫天飛雪,嘴唇顫抖著,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像是歎息:“嗬!不練劍了……”
溫華最終還是離開了太安城。送他出城的,是吳六鼎和翠花,還有吳家劍塚那位久不出世的老祖宗。老祖宗見溫華骨相奇佳,劍道天賦百年難遇,即便如今身有殘疾,也依舊是塊璞玉,便想著將他帶回劍塚,悉心照料,或許日後還有重練劍的可能。
可溫華卻婉拒了。他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語氣平靜卻堅定:“多謝老前輩的好意。可我說過不練劍了,這輩子,就都不會再碰劍了。”
馬車緩緩駛出太安城,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溫華坐在馬車裡,掙紮著站起身,透過車窗,回望著那座越來越遠的京城。雪花飄進車窗,落在他的臉上,他揉了揉眼睛,像是怕淚水掉下來,又像是被雪眯了眼。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朝著京城的方向喊道:“小年!咱哥倆就此彆過!認識你,老子這輩子不虧!你小子以後要是他娘的敢沒出息,要是不能成為天下第一,把兄弟這份一起算上,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了!”
喊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可還是強撐著,又補了一句:“我也就是說說,哪能真不認你這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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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那隻完好的手,朝著京城的方向揮了揮,像是在與過去告彆,又像是在與兄弟道彆:“小年,好走……”
說完這句話,溫華再也支撐不住,困乏感如同潮水般襲來。他緩緩坐下,閉上眼睛,嘴角卻輕輕翹起,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年與徐鳳年一起闖蕩江湖的畫麵。想起兩人在破廟裡哼著跑調的歪腔小調,想起兩人偷瓜被追得抱頭鼠竄,想起兩人挨了打還互相調侃對方的狼狽模樣,想起兩人一起看姑娘時的竊喜與羞澀……那些畫麵,溫暖得像是冬日裡的暖陽,驅散了身上的疼痛與寒冷。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太安城,中軸禦道上的對峙已經結束。當得知溫華的情況後,徐鳳年瘋魔了一般,掙脫了所有人的阻攔,在禦道上狂奔。一襲白袍,滿頭白發,如同鬼魅般掠過城頭。寒風在他耳邊呼嘯,可他卻仿佛聽到了溫華的聲音,那聲音清晰得像是就在耳邊:“我以手足換手足,敢笑黃龍不丈夫!”
“溫華!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徐鳳年站在城頭,對著漫天風雪歇斯底裡地哭喊,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儘的痛苦與憤怒,“誰他娘的準許你不練劍的!誰準許你這麼做的……”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春秋”名劍,那是柄伴隨他征戰四方、斬過無數強敵的神兵,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至寶。可此刻,他卻狠狠地將劍擲出京城,長劍劃破風雪,朝著遠方飛去,最終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你不要拉倒!老子就當沒這把劍!”白發男子踉蹌著後退幾步,低下頭,淚眼模糊,嘴唇顫抖著,泣不成聲,“就許你是我兄弟,不許我是你兄弟嗎?有你這麼做兄弟的嗎?溫華,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大傻子!”
他哭著,哭著,身子一軟,哭彎了腰,雙手撐著城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漫天飛雪落在他的身上,將他的白發、白袍染得更白,仿佛要將他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徐鳳年想起自己曾經對軒轅青峰說過的話:“夢想就是那座小雪人,賣不了錢,隻有小孩子才把它當個寶,覺得金山銀山也換不了。可到了你我這個歲數,大多都不愛談夢想了,覺得矯情,也不實在。我那所謂的夢想是責任,而你現在的夢想稱作野心則更好,我們倆的夢想,一到太陽底下,雪人消融,沒了也就沒了。可溫華的夢想,是今年雪人沒了,就還會等明年的大雪,再做一個雪人,年複一年,他是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傻子……”
是啊,溫華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他的夢想很簡單,就是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劍客,就是娶自己心愛的姑娘,就是能風風光光地回到家鄉,讓爹娘為他驕傲。可就是這樣一個把夢想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傻子,卻為了他這個兄弟,放棄了所有。
放棄了練劍的夢想,放棄了娶李白獅的夢想,放棄了光宗耀祖的夢想,甚至不惜自斷手足,廢去武功,以最慘烈的方式,退出了江湖。徐鳳年心中比誰都清楚,不讓溫華練劍,還不如殺了他。可溫華寧願不練劍,寧願舍棄一切,也不願對自己的兄弟拔刀。
這就是溫華,他的兄弟溫華。
太安城的雪,還在下著,越下越大,仿佛要將這座城,將所有的痛苦與悲傷,都掩埋在這片白茫茫之中。城頭處,隻剩下一個白發白袍的年輕男子,獨自哭泣著,哭聲悲愴,撕心裂肺,與風雪交織在一起,久久不散。
而在遠離太安城的官道儘頭,一輛馬車緩緩前行,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馬車裡,那個斷一臂、瘸一腿的年輕男子,已經沉沉睡去。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容,或許是在夢中,又回到了那些與兄弟並肩闖蕩的日子,回到了那個充滿陽光與歡笑的江湖。
雪地裡,隻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轍,還有一路淡淡的血跡,最終被大雪覆蓋,再也尋不到蹤跡。江湖路遠,兄弟情深,這一彆,恐怕便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