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科舉風雲,宰相青眼
慶曆二年1042)的涇原路,初夏的晨光灑在操練場上。天剛蒙蒙亮,狄青已經站在點將台上,麵對著一群席地而坐的軍官。這些往日裡粗聲粗氣的武人,此刻卻都凝神靜氣,聽著台上那位麵涅將軍講解《左氏春秋》。
“城濮之戰,晉文公‘退避三舍’,非怯戰也,乃守信也。”狄青聲音洪亮,手指在臨時用沙土堆成的簡易地圖上劃過,“最終楚軍輕敵冒進,反遭大敗。用兵之道,不在逞一時之勇,而在......”
他忽然停頓,目光望向場邊。一個青衫文士不知何時站在那裡,負手靜聽,正是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範仲淹。狄青正要中斷講學行禮,範仲淹微微搖頭,示意他繼續。
狄青定了定神,接著講道:“在用兵之道,在於知己知彼,示弱非真弱,退讓非真怯。”
晨課結束,將士們行禮散去。範仲淹緩步上前,執起狄青的手,目光中滿是激賞:
“往日隻知狄將軍驍勇,今日方知將軍胸中韜略。能將《左傳》講得如此透徹,便是朝中翰林也不過如此。此真良將材也!”
狄青躬身道:“範公過獎。末將不過拾人牙慧,偶有所得罷了。”
範仲淹搖頭:“不然。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狄將軍既能上馬破敵,又能下馬讀書,實為我朝武將楷模。”
當日下午,範仲淹的隨從抬來兩個書箱。打開一看,竟是全套《漢書》和多個版本的《孫子兵法》,其中還有範仲淹親筆批注的手稿。
“這些贈予將軍。”範仲淹撫須微笑,“望將軍他日不僅為一時名將,更能為百世師表。”
狄青手撫書卷,眼眶微熱。自韓老卒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如此關心他的學業了。
自此,狄青治軍之餘,所有時間都用在研讀這些典籍上。軍營燭火常常徹夜不熄,他用範仲淹所贈的朱筆,在書頁上密密麻麻地寫下批注。每有疑問,便以燭淚封函,派人快馬送往範仲淹處。
一次,他在《霍光傳》的批注中寫道:“光輔幼主,權傾朝野,雖無篡逆之心,然不知進退,終至族滅。為臣者當以此為戒。”
範仲淹回信隻有八字:“功高不矜,位極不戀。”
這八個字,被狄青刻成匾額,懸掛在書房正中。
這年八月,涇原路都督韓琦設宴犒勞諸將。此時的狄青已因戰功升任涇原路副都總管,是宴席上品級最高的武將之一。但當他步入宴會廳時,仍能感受到那些文官投來的異樣目光。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韓琦命家妓獻藝助興。一個身著翠裙的歌妓捧著酒壺,依次為賓客斟酒。輪到狄青時,她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在他臉上的刺字上停留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斟酒。
這一幕被席間幾個文官看在眼裡,有人竊竊私語。那歌妓退下時,許是緊張,不慎將酒壺碰倒,酒水濺了狄青一身。
“斑兒無禮!”席間不知誰脫口而出。“斑兒”是當時對黥麵軍漢的蔑稱。
滿場瞬間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狄青身上。韓琦臉色一沉,正要嗬斥,卻見狄青從容起身。
他舉杯向全場示意,聲音平靜如水:“青麵有黥文,此天子所賜,不敢以為恥。然心中自有錦繡,願為諸公舞劍佐興。”
不待眾人反應,狄青已解下佩劍,步入場中。劍光一閃,如月下寒江驟現光華。起初劍勢舒緩,如春水初融,繼而轉急,似夏雨傾盆。劍光繚繞間,但見:初起時如白雲出岫,綿密不絕;轉勢時似驚濤拍岸,氣勢磅礴;收放間若秋葉紛飛,飄逸難測。
滿座賓客看得如癡如醉。但見劍光越來越快,最後竟化作一團銀光,將狄青身形完全籠罩。忽然間,劍光收斂,狄青收劍而立,麵不紅氣不喘,隻在地麵上留下一個用劍尖劃出的“忠”字。
靜默片刻後,滿堂喝彩。
韓琦拍案而起:“好!昔日公孫大娘舞劍器動四方,今朝狄將軍舞劍驚滿座!”
這時,一直沉默的宰相龐籍緩緩起身。他年過花甲,須發皆白,但目光如電,掃視全場:
“諸公可知霍去病故事?”他聲音不高,卻讓全場肅靜,“驃騎將軍亦出身騎奴,然勇冠三軍,封狼居胥。若以門第取人,則衛青不過牧豬奴,樊噲隻是屠狗輩。安可以門第輕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