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姻緣天成,金石良緣11011106)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的汴京,正是桂花飄香的時節。十八歲的李清照鳳冠霞帔,端坐於喜轎之中,耳畔回蕩著父親李格非前夜的叮囑:“趙家三郎雖出身宦門,卻是個醉心金石的實誠人,你嫁過去...莫要太過任性。”她悄悄掀起蓋頭一角,看見轎外飄落的桂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元宵夜,在樊樓偶遇的青衣書生。
此時的趙府張燈結彩,二十一歲的趙明誠身著緋色婚服,卻在滿堂賓客間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指尖反複摩挲著腰間玉佩,目光不時望向門外——這門親事原是父親趙挺之與李格非在朝堂之外的默契,可當他得知新娘竟是三年前那個遺落海棠繡帕的“少年”,心中竟生出幾分宿命般的期待。
合巹禮成,紅燭高燒。當洞房中隻剩二人時,李清照忽然瞥見新郎腰間懸掛的玉璧——青白玉質,雙螭紋,正中一道獨特的羽狀沁色。她忍不住輕呼出聲,從自己嫁衣內也取出一塊形製相仿的玉璧。
“這塊玉璧...”趙明誠愕然上前,“莫非是三年前相國寺那對?”
原來元符三年1100年)春,李清照隨繼母到相國寺進香,在古玩攤前看中一對漢代玉璧。她正欲買下,卻被管家催著去聽講經,歸來時攤主說已被一位太學生買走一塊。而趙明誠那日購得玉璧後折返,想成對買下時,另一塊早被李府小姐訂走。
“那日攤主說買玉的是位才女,竟是你!”趙明誠撫掌大笑。
“攤主說買玉的是個書呆子,原是你!”李清照掩口輕笑。
紅燭劈啪作響,映照著兩塊玉璧上如出一轍的紋路。趙明誠忽然正色道:“這玉璧本該成對,就像你我。”他解下自己的玉璧,與李清照的那塊並置在案上,恰好拚合成完整的陰陽太極圖樣。
婚後的生活宛若展開的《清明上河圖》,處處透著汴京特有的繁華與雅致。他們在府城西營建了一處彆院,題匾歸來堂。這裡既是新婚燕爾的愛巢,更是兩個靈魂的棲居之所。每日清晨,李清照對著軒窗理雲鬢,趙明誠便在旁為她誦讀新得的碑文;黃昏時分,夫妻二人常並立回廊,看暮色浸染收藏室裡的鼎彝書畫。
最令人稱道的是每月朔望之日。這日清晨,歸來堂總會傳出開箱籠的聲響——李清照親自挑選些不常穿的錦衣,命老仆拿到當鋪典當。待得錢五百,便與趙明誠攜手往相國寺去。
相國寺的市集是汴京最繁華處。碑帖攤位設在資聖門前,那些拓片大多沾著墓土的腥氣,卻讓趙明誠如獲至寶。這日他正對著一幅《漢司徒袁安碑》拓本愛不釋手,李清照卻已走到饌食攤前,買來兩個胡餅,又用剩下的錢換了半包蜜餞。
“快嘗嘗,”她將蘸滿芝麻的胡餅遞到丈夫手中,“今日這蜜餞是洞庭柑橘所製,正合你口味。”
趙明誠卻舉著拓片興奮道:“夫人你看,這碑文中永平三年的寫法,與咱們收藏的《西嶽華山廟碑》如出一轍!”
於是歸途的馬車裡,常可見這般景象:趙明誠捧著碑拓指點筆畫,李清照一邊應和,一邊將蜜餞遞到他唇邊。車簾外市聲喧囂,車內卻自成天地。某次李清照打趣道:“世人道我們典衣市碑,卻不知這咀嚼古今的滋味,真比蜜餞還甜三分。”
這般清貧的雅趣,在某年冬天迎來考驗。這日趙明誠下值歸來,大氅都來不及解,便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經卷。燭光下,白居易手書的《金剛經》殘卷徐徐展開,墨色如新。
“是魯直先生舊藏!”趙明誠聲音發顫,“要價二十貫...”
李清照輕撫經卷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字句,抬頭看見丈夫凍得通紅的鼻尖,忽然明白他定是典當了禦寒的裘衣。她不動聲色地吩咐侍女:“去把我那件狐裘也當了。”待趙明誠阻攔時,她嫣然一笑:“白樂天手澤豈是常物?縱是典儘春衣也值得。”
那夜歸來堂的燭火徹夜未熄。李清照臨摹經卷至三更,趙明誠便在旁研墨添香。當晨光微熹時,她擱下筆歎道:“樂天筆意從容,似看破紅塵,卻終究放不下這筆墨性情。”趙明誠望著妻子疲憊卻明亮的眼眸,忽然覺得這卷《金剛經》最大的功德,竟是讓他見證了她臨帖時如癡如醉的模樣。
這樣的佳話漸漸在汴京文人圈傳開。某日晁補之來訪,正遇見夫妻二人在桂花樹下考證新得的商彝。石案上攤著《考古圖》,旁邊卻擺著一盤象棋——原是李清照與丈夫打賭,若能認出彝器銘文,便可讓對方代筆謄錄三日筆記。
“這般賭注,倒比金銀風雅。”晁補之撚須笑道。
李清照正在興頭上,順手將茶盞往棋盤上一推:“叔父來得正好,且看這賭書潑茶可能入得詩文?”
確實,“賭書潑茶”成了歸來堂最常見的風景。有時為考證某件青銅器的年代,夫妻二人會各自查閱典籍,誰能先準確說出典故出處,便可舉杯飲茶為樂。某次爭辯漢碑真偽,李清照情急之下起身爭辯,不慎碰翻茶盞,潑濕了趙明誠新謄的《金石錄》稿本。二人相視一愣,反而撫掌大笑——那浸著茶香的稿紙,後來被趙明誠特意裝裱,題曰“潑茶趣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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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般歲月靜好之下,朝堂風雲始終如影隨形。崇寧二年1103年),蔡京當權,立元佑黨人碑。李格非名在碑上,被迫離京外放。而趙挺之因依附蔡京,官拜尚書右丞。
這日趙明誠下朝歸來,麵色凝重。李清照正在整理父親寄來的《洛陽名園記》手稿,見他欲言又止,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她輕撫案上玉璧,低聲道:“你不必為難。父親前日信中說,他在濟南整理舊園,反倒得閒續寫《禮記說》了。”
趙明誠望著妻子強作鎮定的側臉,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今日在集賢院見到嶽父當年參與編修的《元佑敕令格式》,我特意借來...”他的話戛然而止——李清照轉過頭來,眼中明閃著淚光,嘴角卻帶著笑:“得君如此,妾複何求。”
自此,歸來堂的金石之趣裡,悄悄融入了相濡以沫的深情。某次李清照染恙,趙明誠連續三日告假在家照料。她靠在榻上,看丈夫笨手笨腳地煎藥,忽然想起小時候讀《世說新語》裡荀奉倩“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典故。待藥煎好,她輕聲道“若他日離彆,我定要學徐淑作《答夫秦嘉書》,把相思都寫進碑帖裡。”
趙明誠手一顫,藥汁濺在袍袖上“說什麼傻話!我們還要一起整理《金石錄》,將來傳給兒孫...”
話到此處忽然頓住——成婚三年,他們始終未有子嗣。燭影搖紅中,夫妻二人不約而同望向案上那對玉璧。李清照忽然掀被下榻,走到書案前鋪紙研墨:“今日得了個新詞牌,我唱給你聽。”
她筆下流出《一剪梅》的婉轉:“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趙明誠站在她身後,看著“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句子,忽然明白他們的姻緣早超越世俗圓滿——那是金石不朽,文字長生。
崇寧五年的上巳節,汴京下著細雨。趙明誠休沐在家,與李清照共賞新裝裱的《唐歐陽詢化度寺碑》。她忽然指著裝裱的綾絹道:“這流水紋,倒像我們明水老家的溪澗。”趙明誠知她思鄉,次日便尋來明水鎮的特產——包著荷葉的糍粑。
細雨敲窗的夜晚,他們並坐窗前聽雨。李清照將糍粑掰開,把豆沙多的那塊遞給丈夫:“記得小時候,娘親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趙明誠接過糍粑,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枚新得的漢印“今日在市集見到這個長相思印,正好配你前日的詞。”
銅印在燭光下泛著青輝,李清照忽然想起新婚夜那對玉璧。原來命運早在這環環相扣的印證中,為他們寫就了最動人的注腳——不是齊眉舉案的客套,而是金石鏗鏘的共鳴;不是花前月下的誓言,而是潑茶笑語間的相知。
窗外春雨漸瀝,歸來堂內溫暖如春。李清照臨窗寫下:“藏書萬卷,金石千卷,棋一局,琴一張,酒一壺,老翁老嫗各一,而吾與子共適。”趙明誠在旁添注:“尚缺茶一盞,供卿潑灑。”
這對玉璧終究沒有湊成完整的太極,卻化作文學史上最璀璨的雙星。當後世人們在《金石錄》裡讀到趙明誠撰,李清照校的字樣時,總會想起那個春雨綿綿的夜晚——兩個靈魂在金石文字間獲得的永恒默契,遠比任何世俗圓滿更加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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