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金石永存,詞冠古今11421155)
青燈黃卷,心血所寄。
紹興十一年1141年),“紹興和議”成,宋金以淮水為界,南宋去帝號,稱臣納貢。這紙用嶽飛性命與北方山河換來的和約,如同一道冰冷的鐵幕,徹底隔絕了李清照等無數遺民北歸的夢想。臨安城,在權相秦檜的治理下,日漸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西湖的歌舞愈發靡麗,仿佛要用這無儘的喧囂,掩蓋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無聲的屈辱。
李清照,這位曾以詩筆為劍、怒斥偏安的女子,如今更深地隱匿於西湖畔的寓所之中。她已年過花甲,蕭蕭兩鬢,儘成霜雪。連年的顛沛、心靈的創痛,以及生活的清貧,共同侵蝕著她的健康。然而,她的精神卻並未在絕望中沉淪,反而找到了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韌的寄托——整理她與趙明誠耗費半生心血凝聚的《金石錄》。
這間陳設簡樸的書齋,成了她最後的戰場。十五車珍貴的金石拓片與古籍,在戰火中十不存一,但那些親手抄錄的筆記、與明誠共同校勘的稿本,大多被她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每當夜深人靜,青燈之下,她顫抖著雙手,展開那些泛黃的紙卷。每一行字,每一個考證,都仿佛帶著明誠的溫度,將她拉回到青州歸來堂那段“賭書潑茶”的歲月。那時,他們是多麼的意氣風發,以為可以守著這些文明的瑰寶,直至地老天荒。
而今,物是人非,山河破碎。整理《金石錄》,已不僅是為了完成亡夫的遺願,更是為了在文化的廢墟上,重建一座精神的豐碑。她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時間的侵蝕,對抗戰火的毀滅,證明這片土地上,除了苟安與投降,還有一種叫做“堅守”的力量。她伏案疾書,增刪校訂,將多年的流亡見聞與新的思考融入其中。眼睛花了,就湊近燈燭;手腕酸了,便以熱巾敷之。那窸窣的紙聲與偶爾的咳嗽聲,是這靜夜裡唯一的交響。這是一場與死亡賽跑的搶救,她要在生命燭火熄滅前,將這份文明的薪火傳遞下去。
約在紹興十五年1145年)前後,這部傾注了兩代人心血的三十卷巨著《金石錄》,終於在她手中整理完畢。她鄭重地謄寫清楚,通過尚能聯係的舊友,將其進獻於朝廷秘閣。這並非為了希求封賞——她知道,在秦檜當道的朝堂,她的聲音早已不合時宜——而是為了讓這份承載著曆史與風骨的著作,能有一個最穩妥的歸宿,能超越個人的生死與時代的局限,成為民族記憶的一部分。當書稿被取走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種巨大的空虛,仿佛半生的重量,都隨之而去,但隨即,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籠罩了她。她已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項使命。
秋千影裡,如夢人生。
又是一個江南的春日,風柔日薄,院牆外隱約傳來少女們嬉戲的笑語聲。李清照扶著竹杖,緩步走出院門。但見鄰家的花園裡,一個身著彩衣的少女,正蕩著秋千,羅衣輕颺,笑聲如銀鈴般灑滿天空。那矯健而輕盈的身姿,那無憂無慮的歡顏,像一道刺目的光,瞬間穿透了時光的帷幕。
她恍惚了。眼前仿佛不再是臨安的街巷,而是汴京李格非府邸的深深庭院。那年她也不過是這秋千上的少女,蹴罷秋千,薄汗輕衣透。那時,也是這樣的春日,她正慵懶地整理著羅衣,忽然見有客來訪,慌得她“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而來客之中,便有那位風華正茂、目光炯炯的太學生趙明誠。
“明誠……”她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初見的悸動,那新婚的旖旎,那共同鑽研金石時的會心一笑……無數記憶的碎片如潮水般湧來,清晰得令人心痛。然而,幻覺轉瞬即逝,眼前隻剩下陌生少女的身影,和她自己手中這根冰冷的竹杖,以及鏡中那“蕭蕭兩鬢生華”的蒼老容顏。
她蹣跚著回到書齋,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研墨,鋪紙,那支陪伴了她幾十年的筆,此刻重若千鈞。她寫下《清平樂》的詞牌,往事與今情交織,化作泣血的文字: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儘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詞的上片,是對過往幸福最凝練的概括。年年雪落梅開之時,是她與明誠共同的賞心樂事,鬢插梅花,對酌微醺,那是何等的風雅與甜蜜。“挼儘梅花”的細微動作,卻暗含著心緒的無聊與煩亂,而“滿衣清淚”四字,驟然將美好的回憶擊碎,過渡到當下的悲涼。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下片筆鋒直轉,落到“今年”,落到這“海角天涯”的臨安。雙鬢華發,是歲月更是苦難的刻痕。而最後兩句,更是蘊含著無儘的悲愴。“晚來風勢”,既是自然界的風寒,更是人生暮年的慘淡,以及時代政治的嚴酷風雨。在這樣的“風勢”下,連梅花這唯一的慰藉,也“故應難看”了。這已不僅是對個人身世的哀歎,更是對整個人生、整個時代的絕望。一首小令,寫儘了一個女子從青春到暮年,從一個王朝的盛世到殘夢的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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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魂歸秋瑟。
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前後,李清照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秦檜已於前一年死去,但朝廷的苟安政策並未改變,恢複中原的希望愈發渺茫。她深居簡出,幾乎與外界斷絕了往來,隻有一位追隨她近三十年的老仆,依舊不離不棄地照料著她的起居。
這一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格外早,也格外蕭索。西風颯颯,吹動著庭前的敗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歎息。她感到體內的力氣正一點點地流逝,眼前時常浮現出種種幻影:有時是汴京繁華的街市,有時是青州歸來堂滿架的書卷,有時是明誠溫煦的笑容,有時又是長江之上倉皇南渡的混亂船影。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尋尋覓覓”。尋覓藝術的至境,尋覓愛情的醇美,尋覓金石的真諦,尋覓國家的安寧。然而最終,找到的,隻是這“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結局。這無儘的秋意,不正是她內心世界最真實的寫照麼?
在意識尚清醒的最後時刻,她做了一件極其鄭重的事。她讓老仆捧來一隻密封的錦匣。匣中珍藏的,並非金銀珠玉,而是一卷法帖——米芾的《神妙帖》。這是她所剩無幾的、最為珍視的藏品之一,代表著她在藝術上的至高追求與鑒賞力。
她用儘最後的力氣,緊緊握住老仆粗糙的手,目光灼灼,氣息微弱卻無比清晰地說道:“此帖……乃翰墨精靈所在……我死之後,務必……務必轉呈朝廷秘閣……使其得所……勿使流落……切記,切記……”
她要將這最後的文明火種,歸還給國家。這不僅是出於一個收藏家的責任感,更是她對自己一生所扞衛的文化價值的最終托付。她相信,隻要這些承載著曆史與藝術的器物、書籍還在,這個民族的精神就不會徹底消亡。
老仆含淚重重叩首,接過這重於千鈞的托付。
交代完這一切,李清照仿佛了卻了人間所有的牽掛。她平靜地躺下,目光漸漸渙散,望向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無儘的秋空。她的呼吸越來越輕,最終,與那蕭瑟的秋風融為了一體。
一代詞宗,易安居士李清照,就這樣在“尋尋覓覓”的秋日中,溘然長逝。
她走了,帶走了半個北宋的繁華與整個南宋初年的悲辛。她身後,沒有子嗣,沒有顯赫的葬禮,甚至確切的葬地也成謎。但她留下了《漱玉詞》那不朽的珠玉,留下了《金石錄後序》那飽含血淚的史詩,更留下了一個於國破家亡中始終挺立不屈的、高貴的靈魂。她的詞,冠絕古今;她的名,與日月同光。她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激越而沉鬱的、回響在曆史長廊深處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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