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羽化登仙風範長存
宋仁宗天聖六年1028年)的深秋,孤山籠罩在一種異樣的寧靜中。六十一歲的林逋感知到生命之燭即將燃儘,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從容。他最後一次為梅樹修枝,將珍藏的典籍分贈友人,在巢居閣素壁上題下絕筆: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十一月初七的黃昏,西湖泛起罕見的金色漣漪。林逋倚在窗前,望著相伴三十年的梅林,輕聲吟誦早年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聲音漸微,年逾花甲的林甫,於孤山廬舍安然辭世,走完了他清寂而又豐盈的一生。臨終之前,他神態安詳,猶自吟詠詩句,仿佛隻是即將步入另一場與梅鶴相伴的長眠。據傳,其逝時,孤山梅林無風自動,雙鶴繞廬悲鳴,三日不食,亦隨之斃去。此說雖近傳奇,卻真切地反映了時人及後世對其與梅鶴深厚情誼的感動與神化。
身後哀榮:太守治喪,孤山埋玉。
林逋終身未娶,自然沒有子嗣主持後事。消息傳至杭州府衙,太守李諮即刻素服登島。這位以剛直著稱的官員,見到草廬中安然如生的遺容,不禁愴然涕下:先生此生,真可謂不負湖山!他親自督造喪儀,完全遵照林逋不銘不誌的遺願,將其安葬在巢居閣西側,正對最繁盛的那片梅林。
下葬那日,杭州士民自發聚集西湖沿岸,遙望孤山白幡如雲。墓穴中僅置端硯一方、玉簪一支——那是母親姚氏留下的唯一遺物。墓碑由李諮親書和靖先生之墓,這個諡號既是對其平和衝淡一生的概括,也暗合他詩文中的意境。值得一提的是,林逋在臨終前將《周易注》手稿托付給寺僧,卻特意囑咐:若遇知音者可傳,不然則焚之。這種對學術傳承的審慎態度,正體現了他一貫的學術品格。
文脈流傳:遺稿的命運與文化的再生。
林逋逝世後,其詩文由侄孫林大年輯成《和靖先生詩集》四卷。然而這些凝聚畢生心血的著作命運多舛:北宋末年金兵南侵,原稿散佚大半;南宋嘉定年間經後人重輯,又遭杭州大火。今傳《林和靖詩》僅存三百餘首,不及原作十之二三。但令人驚歎的是,正是這些劫後餘燼,反而淬煉出不朽的光華。
《山園小梅》在北宋末年就已傳入宮廷,徽宗趙佶曾親筆抄錄,並仿其意境創作《梅花繡眼圖》。蘇軾在《書林和靖詩後》中感歎: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南宋以降,詠梅詩幾乎無人能跳出疏影暗香的意境籠罩。陸遊在《卜算子·詠梅》中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意象,分明可見林逋詩魂的延續。
特彆值得玩味的是,這位遠離政治的隱士,卻成為後世忠貞氣節的象征。南宋滅亡時,太學生徐應鑣在杭州殉國前,特意到孤山祭拜,高誦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以明誌。明末張岱在《西湖夢尋》中記載,清軍入杭後曾有軍官欲掘墓示眾,卻在開啟墓穴後悄然退去——傳說棺中唯有詩稿一卷,梅瓣若乾。這個美麗的傳說,實則是後世對林逋清貧高潔形象的集體塑造。
文化符號:隱逸美學的永恒意象。
梅妻鶴子的獨特生命形態,經過曆史長河的淘洗,已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符號。元代畫家王冕創作《墨梅圖》時自題: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隻留清氣滿乾坤。這種藝術精神正源自林逋開創的隱逸傳統。
明代萬曆年間,孤山進行大規模整修。按察僉事王瀛重建放鶴亭,增植梅樹三百棵,使這裡成為西湖重要的文化地標。戲劇家湯顯祖遊曆至此,在亭中寫下偏是孤山梅最好,何人栽向此中多的佳句。清乾隆帝六下江南,每次必至孤山瞻仰,並命人將梅妻鶴子的故事繪入《南巡盛典圖》。
更深刻的是,林逋開創的生活方式為後世文人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資源。當仕途受挫或世道昏亂時,士大夫們總會想起孤山上的那個身影。白居易的大隱住朝市在這裡被賦予新的內涵——林逋證明,真正的隱逸不在於離群索居,而在於內心的超然。這種精神在袁宏道獨抒性靈的主張中,在鄭板橋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堅韌中,都能找到回響。
當代回響:不滅的詩魂。
今天,當我們漫步孤山,仍能在每一個角落感受到林逋的存在。放鶴亭前的梅樹年年綻放,仿佛還在等待那位踏月而歸的主人;巢居閣遺址上的石礎,依稀可見當年竹閣羅青瑣,鬆堂映碧疏的格局。每年早春,總有人在此吟誦疏影橫斜水清淺,那些詩句仿佛已融入西湖的煙水空蒙。
1959年重修和靖墓時,人們特意在墓周補種數十株梅樹,讓人間蓬萊的意境得以延續。近年來發現的宋代《西湖清趣圖》中,清晰描繪了當時孤山梅林遍野的盛況,印證了文獻記載的可信。
林逋的一生,恰如他在《孤山隱居書懷》中所說: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餘。他用自己的生命實踐證明:人生的價值不必係於廟堂高位或子孫滿堂,完全可以通過與自然的深度對話,通過藝術與哲思的創造,實現對有限生命的超越。這種精神在物欲橫流的當代社會,顯得尤為珍貴。
每當西湖月夜,梅香暗度,鶴影依稀,那個清瘦的身影仿佛仍在山間漫步。他不再隻是一個曆史人物,而是化作了江南文化血脈中永恒流淌的詩魂,昭示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生命智慧與美學境界。在這片他深愛的山水間,和靖先生其實從未離開——他已成為孤山最深沉的心跳,西湖最清遠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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