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折衝樽俎:地理學的外交勝利10751076)
熙寧八年的初夏,汴京的繁華之下,湧動著一股不安的暗流。北部邊境傳來的消息,如同漸漸聚攏的烏雲,壓在朝堂每一位大臣的心頭。遼國使臣蕭禧,再度攜國書南來,這一次,他的言辭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為倨傲強硬。圍繞著代州以北黃嵬山今山西原平西北)一帶的邊境劃分,遼人舊事重提,聲稱宋方侵占了其領土,要求重新劃界。蕭禧甚至放言:“不得地,勿歸!”大有一言不合,北疆烽火重燃之勢。
遼國的壓力並非空穴來風。此時宋朝正深陷於對交趾今越南北部)的用兵之中,西北又與西夏時有摩擦,國力東西支絀。遼廷看準了這個時機,意圖趁火打劫,通過邊境挑釁,攫取實際的領土利益。宋神宗與宰相王安石,雖力主強兵,但深知同時開啟兩條戰線乃兵家大忌。朝堂之上,和戰兩派爭論不休,氣氛凝重。
就在這焦灼之際,一個人的名字被提到了禦前——權三司使沈括。之所以是他,不僅因其在變法中表現出的乾練與忠誠,更因其博聞強識,尤精地理輿圖。不久前,他在司天監以實測革新曆法,在軍器監以算法提升武備,其嚴謹務實的學風,給神宗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刻,麵對遼人憑借地理模糊地帶發起的詰難,一個精通地理的使臣,或許正是打破僵局的關鍵。
沈括臨危受命,被任命為回謝遼國使,肩負起勘界談判的重任。他深知此行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關乎國土得失,甚至兩國安危。在接受詔命後,他並未急於北上,而是做了一件至關重要,也極具其個人風格的事情——他請求調閱樞密院收藏的所有與前朝及本朝遼關係相關的檔案文書。
接下來的日子裡,沈括埋首於浩繁的卷宗之中,如同一位老練的偵探,在故紙堆裡搜尋著決定性的證據。汗水浸濕了他的官袍,燭光映照著他疲憊卻專注的麵容。終於,他的目光鎖定在一份至關重要的文件上——真宗皇帝年間與遼簽訂的《澶淵誓書》副本。他反複研讀其中關於邊界劃分的條款,一字一句,不敢遺漏。誓書中明確寫道,雙方邊界“以古長城為界”。
“古長城為界……”沈括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立刻找來近年來邊境官員繪製的山川形勢圖,與《澶淵誓書》的條文相互印證。精確的計算與縝密的空間推理,此刻成了他最有力的武器。結果清晰地顯示:遼方所爭議的黃嵬山一帶,根本不在古長城以北,而是在古長城以南約三十裡的宋境之內!遼人的領土要求,完全是無理取鬨,是對《澶淵誓書》的公然違背。
為確保萬無一失,他繼續深挖,又找到了太宗皇帝時期,遼國自己繪製並進獻的一幅契丹文地圖。在這幅已然泛黃的古地圖上,黃嵬山的位置,被明確標注在宋境一側。這無疑是來自對方內部的鐵證。沈括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將這份關鍵地圖的摹本以及《澶淵誓書》相關條款的摘要,小心翼翼地謄錄下來,密藏於袖中。這薄薄的幾頁紙,承載的將是千斤重擔。
帶著這些無聲的“武器”,沈括與副使李承之等人,踏上了北上的路途。越過白溝河,進入遼境,氣氛陡然變得緊張。遼朝接待的規格雖不失禮節,但那種隱隱的傲慢與審視,無處不在。
談判在遼國南京今北京)的宮殿內舉行。遼方派出的主談是樞密副使楊益戒,一位經驗豐富、言辭犀利的老臣。談判大廳周圍,環立著遼國的文武官員、部族首領,人數多達千餘,他們目光灼灼,試圖以人多勢眾的威壓,迫使宋使屈服。這已不僅是一場外交談判,更是一場關乎國家尊嚴的心理戰。
前幾輪談判,異常艱苦。楊益戒咄咄逼人,反複強調黃嵬山地區乃遼國故土,指責宋人蠶食侵占。沈括沉著應對,每每引經據典,依據《澶淵誓書》的條文,據理力爭。他清晰地指出,根據誓書所定之界,爭議區本屬宋土,不存在“侵占”之說。當楊益戒及其僚屬在誓書條文細節上胡攪蠻纏、試圖混淆視聽時,沈括早已將條文爛熟於胸,對答如流,“眾莫能屈”。遼人“環而聽者千輩”,最終卻“訕不能對”。
在最為關鍵的一輪談判中,眼見在《澶淵誓書》上占不到任何便宜,楊益戒變換了策略,意圖在具體地理認知上製造模糊。他拋出了一連串關於邊界山川、堡寨的具體位置問題,試圖將水攪渾。然而,這恰恰落入了沈括最擅長的領域。隻見沈括不慌不忙,命隨從展開一幅幅地圖與文書。他對於邊境地區的山川走向、水係分布、戍堡距離,乃至曆史沿革,無不如數家珍,其精確程度,令在場的遼國官員也暗自咋舌。他的敘述,邏輯嚴密,數據清晰,仿佛曾親身踏勘過每一寸土地,將遼方試圖製造的模糊地帶,照得清清楚楚,無可辯駁。
最後,在千餘雙眼睛的注視下,沈括使出了他的殺手鐧。他請出了那幅太宗年間契丹文繪製的地圖摹本,當眾展開,指向其上黃嵬山的標注,朗聲說道:“此乃貴國當年進獻之圖,其上明載,黃嵬山屬南朝宋)境內。豈有今日反索故土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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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窮匕見!對方自己的地圖成了最有力的反證。大廳之內,頓時一片嘩然,遼國群臣麵麵相覷,楊益戒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證據確鑿,遼方在黃嵬山問題上的主張徹底失去了法理和事實的基礎。
黔驢技窮之下,楊益戒等人不得已,又轉而索要另一處地點——天池今山西寧武境內管涔山上的天地)。此地曆來為宋方祭祀之地,意義特殊。麵對對方新的無理要求,沈括霍然起身,神色凜然,目光如炬,他以斬釘截鐵的語氣,擲地有聲地回應道:“尺地寸土,受之祖宗!括等奉使,唯知以死守之。豈敢輕以與人!爾等若必欲得之,除非兵戈相見!”
其聲震屋瓦,其氣貫長虹。這已不僅僅是外交辭令,更是一位臣子扞衛國家主權與尊嚴的錚錚誓言。遼人為其氣勢所懾,知道在此人麵前,任何威逼利誘、狡辯糾纏都已無效,最終隻得悻悻然放棄了在天池地的索求。
曆經六輪艱難曲折的談判,沈括以其淵博的學識、縝密的思維、無畏的膽魄和靈活的外交手腕,成功挫敗了遼國的領土野心,迫使對方回到了以《澶淵誓書》為準則的軌道上,最終維持了邊境的原狀。
使命既成,沈括一行啟程南歸。歸途之上,他並未放鬆。作為一位有著深遠眼光的科學家和戰略家,他深知此次深入遼境的機會千載難逢。他表麵上與遼國送伴使詩詞唱和,談笑風生,暗中卻以他那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記憶力,細致入微地記錄下沿途的山川形勢、道路險隘、河流津渡、軍鎮分布乃至民情風俗。他利用自己改進的“飛鳥直達”測繪法的原理,在心中構建著遼國南部的地理模型。
回到汴京後,他立即將這一切整理、繪製,撰成了詳儘的《使契丹圖抄》。這部著作不僅文字描述精準,更附有精妙的地圖。尤為令人驚歎的是,後世比對發現,他對陰山山脈等關鍵地形的方位、距離測算,誤差竟僅在百步約合今一百五十餘米)之內!這在當時的測繪條件下,堪稱奇跡。這部著作成為了解遼國地理、鞏固北宋北部邊防的珍貴情報資料,其科學價值與軍事價值同樣不朽。
當沈括的車駕抵達汴京時,捷報早已傳遍京城。百姓們感念這位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使臣,自發夾道迎候,歡呼之聲不絕於耳。皇宮之內,一直懸心的宋神宗終於舒展了眉頭,他親自接見沈括,聽完其完整奏報後,不禁感慨萬千,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發出了那句流傳後世的讚歎:
“存中折衝,勝十萬雄兵!”
“存中”是沈括的表字,神宗以此親切稱呼,足見其激賞與欣慰。這一刻,沈括達到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他未曾動用一兵一卒,僅憑胸中的學識與袖中的證據,便化解了一場迫在眉睫的邊境危機,扞衛了國家的疆土與尊嚴。這是理性的勝利,是知識的凱歌,更是地理學在外交戰場上的一次輝煌絕唱。然而,盛譽之下,命運的暗流仍在湧動,西北邊陲的永樂城,一個更大的考驗,正在不遠的前方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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