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秋,一場席卷整個中原的颶風,自殘破的關中呼嘯而起,其風眼,正是那位身不由己的年輕天子。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九州,最終攜著曆史的沉重分量,砸入了兗州鄄城的曹營核心:“天子東歸!曆經李傕、郭汜之亂,漢獻帝劉協在國舅董承、白波帥韓暹、以及楊奉、張揚等各懷心思的將領護衛下,九死一生,僥幸逃出已成煉獄的長安!一路顛沛流離,屢遭劫掠,輾轉於弘農、曹陽等地,屍橫遍野,公卿百官多有餓斃、死於亂軍者,最終,這支形容枯槁、如同乞丐般的隊伍,狼狽不堪地回到了那片早已淪為焦土瓦礫的故都——洛陽!”
彼時,曹操正與周晏核對新近整理的青州兵籍冊,傳令兵幾乎是踉蹌著衝入廳堂,聲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尖銳變形。刹那間,空氣仿佛凝固了。曹操執筆的手懸在半空,一滴濃墨自筆尖墜落,在竹簡上暈開一團巨大的、不合時宜的汙跡。周晏則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極其複雜的光芒——既有“果然如此”的曆史塵埃落定感,更有對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的清晰預判。
這石破天驚的消息,讓整個曹操集團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瞬間炸開了鍋。
翌日,議事廳內,門窗緊閉,卻關不住那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激烈爭論。炭火在銅盆中劈啪作響,映照著每一張或激動、或凝重、或亢奮的麵孔。以夏侯惇、曹洪為代表的武將集團情緒最為高漲。
夏侯惇霍然起身,獨眼因興奮而精光四射,聲若洪鐘,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大哥!還有何可議?!天子蒙塵,流離失所,正需我等忠臣良將奮起護駕!此乃上天賜予的良機,千載難逢!正可借此大義名分,號令天下,征討不臣!當立刻儘起精銳,西向洛陽,迎奉天子!”
曹洪緊接著站起,他性子更急,揮舞著手臂,聲音激昂:“元讓兄所言極是!什麼袁紹、袁術,什麼劉備、呂布,不過割據之臣!隻要天子在手,主公便是擎天保駕之臣,大義名分在手,看誰還敢說我們是僭越!速發兵!遲則生變,若被他人搶先,悔之晚矣!”一眾將領紛紛附和,甲胄鏗鏘,戰意高昂,仿佛下一刻就要拔營西進。
然而,另一派聲音同樣不容忽視。以部分文臣及地方實務官吏為代表,他們麵露深深的憂色,顯得冷靜乃至保守。
一位掌管糧秣的主簿顫巍巍出列,聲音帶著憂慮:“主公,諸位將軍,還請三思啊!洛陽如今是何光景?宮室儘成焦土,街巷荊棘叢生,饑民相食,如同鬼域!且關中各路兵馬混雜,李傕、郭汜雖暫時退去,其狼子野心未死,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此時迎駕,無異於將一個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包袱背在身上!需耗費多少錢糧?需動用多少兵力護衛?更遑論天子身旁,那些公卿大臣,個個眼高於頂,門第觀念根深蒂固,若迎至兗州,他們指手畫腳,乾涉軍政,屆時是主公聽他們的,還是他們聽主公的?隻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反受其製啊!”
這番話如同冷水潑入沸油,引發了更多關於實際困難的討論。有人提及兗州新定,青州兵未穩,不宜遠征;有人擔心迎駕會過早暴露實力,成為眾矢之的。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廳內氣氛愈發膠著。
曹操端坐主位,麵色沉靜如水,手指依舊無意識地、一下下敲擊著案幾,目光卻如同深潭,在麾下每一位核心謀士的臉上逡巡,捕捉著他們最細微的神情變化。他需要的不隻是群情激昂,更是洞穿迷霧的遠見。
終於,侍中守尚書令荀彧動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越眾而出,並非簡單地拱手,而是對著曹操,極其鄭重地長揖到地。當他抬起頭時,平日溫潤如玉的麵容上,此刻卻因激動而泛著紅光,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燃燒著理想與信念的火焰。
“主公!”荀彧的聲音清越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過了堂內的嘈雜,“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漢高祖為義帝縞素發喪,而天下歸心!此乃萬世不易之理!如今天子蒙塵,顛沛流離,四海之內,忠義之士無不憂心如焚,黎民百姓翹首以盼王師!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此乃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此乃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此乃大德也!若持疑而不往,一旦他人——無論是袁本初,還是其他什麼人——搶先一步,屆時,主公雖欲儘忠,亦無門矣!夫權宜之策,在於掌握主動,豈能因噎廢食,畏懼艱難而錯失此不世之業乎?!”
他引經據典,慷慨陳詞,將迎奉天子拔高到了順天應人、奠定王業根基的戰略高度。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曹操的心坎上。
程昱緊隨其後,他依舊是那副冷峻的麵容,但語氣中的決絕與荀彧的理想主義交相輝映:“文若所言,乃萬世之基,絕非虛言。迎天子,非僅為博取虛名,實乃收取天下之實利。名分既正,則征伐自如,檄文所至,莫敢不從。屆時,招募賢才,廣納流民,皆名正言順。些許錢糧消耗,與所得之巨大優勢相比,何足道哉!當斷則斷,不可效仿袁本初之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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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微微頷首,荀彧的大義與程昱的務實,如同車之兩輪,讓他心中的天平已然傾斜。但他依舊將目光投向了那對年輕的謀士組合,尤其是總能帶來意外之見的周晏:“奉孝、子寧,大勢已明,然具體方略,爾等何以教我?”
郭嘉早已放下了手中把玩許久的玉佩,那雙靈動的眸子此刻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數年乃至數十年後的格局。他坐直了身子,雖然姿態依舊帶著幾分隨意,但語氣卻異常清晰銳利:
“主公,迎,必須要迎!此乃定鼎之基,毋庸置疑。”他先定下基調,隨即話鋒一轉,“然則,如何迎,卻大有講究。文若先生言其利,仲德先生言其要,嘉則言其法。洛陽殘破,幾無屏障,絕非定都之地。若將天子百官直接迎至兗州州治,確如方才諸公所慮,易生掣肘,且目標太大,易招致四方圍攻。”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仿佛在勾勒一幅宏大的藍圖:“嘉以為,不若另擇一處地處中原腹地、水陸便利、易守難攻,且最關鍵的是——便於主公全然掌控之新城,作為天子駐蹕之所,亦即新的都城。譬如……潁川之許縣?”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曹操的反應,繼續道,“此地西接洛陽,東連兗豫,北望河內,南臨荊襄,地勢平緩卻非無險可守,更兼土地肥沃,利於屯墾。且,非朝廷舊都,無盤根錯節的舊勢力,一切皆可從新規劃,便於主公施為。”
“再者,出兵需快!以精騎銳卒,星夜兼程,務必搶在袁紹反應過來之前,率先抵達洛陽,掌控局麵。但姿態需做足,顯是忠心護駕,雪中送炭,而非強兵挾持,授人口實。此中分寸,至關重要。”
壓力給到了周晏。他正努力消化著這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巨大轉折,聽到曹操詢問,下意識地揉了揉因連日處理文書而有些發脹的額角。迎奉天子……他知道這是曹操霸業乃至整個三國曆史的關鍵一步,利弊都極其分明,操作更是如履薄冰。他整理了一下被郭嘉宏大構想激蕩的思緒,儘量用符合這個時代邏輯、又能體現自身特質的方式表達:
“將軍,”周晏的聲音依舊帶著點慢吞吞的味道,但內容卻條理分明,“文若先生所言乃正道滄桑,奉孝之策乃機變奇謀,皆切中要害。天子,終究是天下共主,其象征意義,在當今亂世,非但未曾減弱,反而因其蒙難而更具凝聚力。迎奉天子,於大義名分,於招攬四方賢才,於未來征伐不臣,皆有莫大好處,確如文若先生、仲德先生所言,乃根本之策。”
他話鋒一轉,開始切入務實的操作層麵:“至於奉孝所慮之耗費與掣肘……晏以為,其策甚妥。擇新城而都,如許縣,既可避開洛陽廢墟與複雜舊勢力,又能將中樞置於我軍勢力輻射之內,實為上選。此外,於具體安置上,”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迎奉之後,對天子本人,需極儘臣禮,供奉周全,以示尊崇,此乃安定人心之基;然對於隨行之公卿百官,則需……嗯,‘量才錄用’,確有實學者,可委以相應事務;而無甚才乾、隻知清談或擺弄權術者,則不妨‘榮以虛位’,厚其俸祿,尊其名號,卻不必使其乾預核心機要。總而言之,軍政錢糧、人事任免等實權,仍需牢牢掌握在將軍及其信任的股肱之臣手中。簡而言之……尊天子以令不臣,握實權而避虛文。如此,或可最大限度獲取其利,而規避其弊。”
他這番話,沒有荀彧的理想主義激情,沒有郭嘉的天馬行空,也沒有程昱的冷硬決絕,卻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工匠,將前三人提出的戰略藍圖、奇謀構想與風險警示,糅合、打磨,補充上了最為關鍵、也最需謹慎處理的內部操作細節,使其變得清晰、可行。
曹操聽完麾下這四位風格迥異、卻智慧超群的謀士——理想之錨荀彧、現實之刃程昱、奇策之鋒郭嘉、務實之砥周晏——的見解,胸中豁然開朗,再無半分猶豫。他猛地從主位上站起,身軀挺拔如鬆,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油然而生。
“諸公之論,字字珠璣,深得吾心!”曹操聲若雷霆,斬釘截鐵,目光銳利如鷹,掃視全場,“天子有難,為人臣者,豈能坐視不顧,畏縮不前?!迎駕之事,勢在必行,刻不容緩!”
他不再給爭論留下任何空間,一連串的命令如同疾風驟雨般下達:
“曹仁、樂進聽令!命你二人,即刻點齊一萬精兵,多為騎兵,攜帶部分糧草醫藥物資,星夜兼程,趕往洛陽護駕!首要之務,確保天子與公卿安全,肅清洛陽周邊威脅,並詳細探查道路情形、洛陽殘破程度及糧草儲備!”
“荀彧、程昱聽令!統籌調度兗州糧草物資,全力保障大軍後勤!同時,著手規劃遷都許縣事宜,勘定地址,籌備建材,招募工匠,此事關乎未來根基,務必周密!”
“郭嘉、周晏聽令!隨我坐鎮鄄城,統籌全局,密切關注袁紹、袁術、劉表等周邊諸侯動向,若有異動,隨時獻策應對!”
“諾!”堂下文武,無論先前持何意見,此刻見主公意誌已決,且策略周詳,皆轟然應命,聲震屋瓦。一股昂揚的鬥誌與肩負曆史的使命感,在每個人心中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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