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決意迎奉天子,整個兗州集團如同一架精密而龐大的戰爭機器,在鄄城這座中樞的驅動下,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起來。曹仁、樂進率領的精銳已如離弦之箭,星夜兼程西向洛陽;荀彧、程昱坐鎮後方,調動著仿佛無窮無儘的糧草物資,那堆積如山的竹簡和川流不息的信使,勾勒出遷都許縣這一宏大計劃的雛形;而曹操本人,則與郭嘉、周晏等核心謀士,日夜處於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於懸掛的巨幅地圖前推演、爭辯,分析著袁紹可能的態度、袁術潛在的威脅、劉表的動向,乃至西涼殘部的反應,每一個細節都可能關乎這場政治豪賭的成敗。
連續數日殫精竭慮的緊張議事,讓原本就體質不算強健的周晏頗感精神不濟。這日午後,灼熱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布滿塵埃的空氣裡投下斑駁的光柱。曹操正與郭嘉、程昱等人為了是否要提前聯絡河內太守張揚以保障糧道安全而爭論不休,聲音在悶熱的書房內回蕩。周晏則被荀彧安排在一旁偏廳,協助核算那仿佛永遠也看不到儘頭的遷都物資初步清單。
成堆的竹簡攤開在他麵前,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木材、石料、糧秣、布帛、工匠數量的初步估算。數字繁瑣,條目眾多,周晏隻覺得眼前發花,頭昏腦漲,下意識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陣陣發緊的太陽穴,輕輕籲出一口帶著疲憊的濁氣。這比麵對千軍萬馬還讓人頭疼。
一直看似慵懶、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郭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個小動作。趁著曹操與程昱就“張揚是否可信”這一問題爭得麵紅耳赤、無暇他顧的間隙,郭嘉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周晏身邊。
他湊近周晏耳邊,壓低聲音,帶著他那特有的、仿佛永遠都在醞釀著什麼惡作劇的笑意,說道:“子寧,可是又被這些‘阿堵物’煩著了?瞧你這眉頭皺的,都快能夾死蒼蠅了。走走走,此間濁氣太重,且隨嘉去個地方,透透氣,鬆快鬆快!”
周晏聞言,從數字的海洋裡茫然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困倦與無奈:“奉孝,此時離去,怕是不妥吧?主公與仲德先生他們……”
“無妨!無妨!”郭嘉擠眉弄眼,一副“我早有預料”的模樣,伸手便去拉周晏的衣袖,“你看主公與仲德先生,怕是還要為那張揚爭論上好一陣子。我們速去速回,神不知鬼不覺。順便嘛……”他狡黠地眨眨眼,“正好可以去探察一下未來許都周邊的風土人情,豈非一舉兩得,名正言順?”
說罷,也不管周晏是否同意,郭嘉手上稍稍用力,半拉半拽,便將還有些猶豫的周晏從席上扯了起來,兩人貓著腰,趁著廳內爭論正酣,如同做賊一般,敏捷地從側門溜出了氣氛凝重的府衙。
郭嘉所謂“鬆快”的地方,竟是鄄城西郊外一處頗為隱秘的所在。這裡依山傍水,一條清澈的小溪潺潺流過,溪畔有座不知何年何月搭建的簡陋草亭,雖然有些破敗,卻彆有一番野趣。亭旁幾株垂柳,枝條如碧絲絛般隨風輕擺,擋住了大部分午後的驕陽。
“如何?此地還算清幽吧?”郭嘉得意地笑著,率先走入亭中,毫不介意地拂去石凳上的落葉,一撩衣袍坐了下來。接著,他變戲法似的從寬大的袖袍裡掏出一個小巧的扁形銀酒壺,又摸出兩個同樣小巧的玉杯,動作嫻熟地斟滿,遞了一杯給周晏,“嘗嘗,這可是嘉托人從潁川老家捎來的私釀,名曰‘秋露白’,味道清冽甘醇,後勁卻不烈,最是解乏,保證不醉人。”
周晏拗不過他這般熱情,隻得在他對麵坐下。微涼的秋風拂麵而來,帶著田野間草木的清新氣息和溪水的濕潤,確實讓他因連日勞神而緊繃的神經為之一振,胸中的煩悶也驅散了不少。他接過酒杯,小心地抿了一口,酒液入口清甜,帶著淡淡的果香和糧食的醇厚,果然如郭嘉所言,並不辛辣。
兩人便在這靜謐的郊外草亭中對飲閒聊起來。郭嘉思維天馬行空,妙語連珠,從星象分野談到九州地理,從古今兵法的異同扯到各地奇聞異事,時而引經據典,時而又夾雜些市井俚語,聽得周晏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忍俊不禁。周晏大多時間隻是安靜地聽著,享受著這難得的閒暇,偶爾才會插上一兩句來自後世、視角獨特的見解,或是提出一個看似簡單卻直指核心的問題,每每總能引得郭嘉撫掌稱奇,大呼“妙哉”,討論也隨之越發深入和熱烈。
“子寧啊子寧,”郭嘉忽然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靈動異常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周晏,臉上帶著探究與幾分半真半假的戲謔笑容,“有時我真覺得,你仿佛不是此世之人。胸中所學,見識之廣博,想法之奇崛,往往出人意表,便如那天外隕鐵,難以測度。可偏偏……性情卻又這般……”他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彙,最終笑道,“這般不通世故,質樸得……可愛。”
周晏心中猛地一跳,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麵上卻強自維持著鎮定,甚至刻意顯露出幾分被調侃後的窘迫,低下頭,又抿了一口酒,借著動作掩飾瞬間的失態,含糊地應道:“奉孝莫要說笑,晏……不過是少時家境尚可,亂七八糟的雜書看得多些罷了,當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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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何等敏銳之人,自然察覺到了周晏那一閃而過的異樣,但他哈哈一笑,並未深究,仿佛剛才真的隻是一句隨口的玩笑。他很自然地轉換了話題,轉而興致勃勃地談起對未來許都建設的種種構想,從城防布局到市井規劃,從官署設置到引水修渠。周晏也樂得配合,暫時拋開了那絲被觸及隱秘的慌亂,兩人又沉浸在對那片尚停留在圖紙上的新城的熱烈討論中,仿佛兩個在沙盤上堆砌夢想的孩童。
直到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一片絢爛的錦緞,溪水也被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色,兩人才意識到時辰已晚,意猶未儘地起身,施施然踏上了回城的路。
剛進府門,還沒走出幾步,就迎麵撞見了麵色沉肅、如同門神般佇立在廊下的程昱。
“奉孝!子寧!”程昱的聲音帶著明顯壓抑的怒氣,目光如刀般在兩人身上刮過,“你們跑到何處去了?!主公尋你們商議要事已有半晌!如此緊要關頭,竟敢擅離職守,成何體統!”
郭嘉反應極快,臉上立刻堆滿了誠懇的“悔過”之色,上前一步,對著程昱便是深深一揖:“仲德先生息怒!息怒!實非有意怠慢,乃是嘉見子寧連日勞頓,精神不佳,恐其耽誤正事,故而強拉他出去,名為散心,實則是去勘察許縣周邊水文地理,以備他日築城之需。此事關乎未來都城根基,不敢不察。隻是一時勘察入神,忘了時辰,還請先生恕罪!恕罪!”說著,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周晏。
周晏被程昱淩厲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熱,隻得硬著頭皮,學著郭嘉的樣子拱手,聲音比平時更低了幾分:“是……是的,程先生,我等……確實去勘察地形了。”
程昱何等人物,豈會看不出郭嘉這番說辭中的水分?他冷哼一聲,那眼神分明寫著“信你才怪”,但見二人安然歸來,並未誤了大事,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際,便也不再深究,隻是揮了揮手,語氣依舊冷硬:“速去書房!主公已等候多時,有要事相商!若再如此散漫,定不輕饒!”
“是是是,謹遵先生教誨!”郭嘉連忙應聲,拉著周晏,幾乎是腳下生風,快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走出一段距離,確認程昱聽不到了,郭嘉才停下腳步,回頭衝著周晏狡黠一笑,壓低聲音道:“如何?子寧,看嘉這隨機應變的本事?這不就糊弄過去了?”
周晏看著他這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回想起剛才在程昱麵前扯謊的心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隻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奉孝你啊……下次若再這般,我可不敢奉陪了。”話雖如此,他心中卻並無多少責怪之意,反而因這半日偷閒的、與摯友毫無顧忌的暢談,感到一絲久違的輕鬆與暖意。在這亂世洪流與繁重事務的裹挾下,郭嘉的存在,就像一道不羈的風,總能吹散些許陰霾。
當晚,又是一番緊張激烈的議事,直至月上中天,方才散去。周晏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自己那處位於府衙後身、相對僻靜的獨立小院。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顯得格外清冷。
他推開房門,正欲喚侍從準備熱水洗漱,目光卻驀地定格在靠窗的案幾上。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折疊整齊的素帛。他走近,拿起展開,隻見上麵用工整而清秀的小楷,細致地抄錄著一首曲譜,旁邊還附有簡單的指法注釋,曲名正是《幽蘭》。在素帛一旁,還放著一個小巧的錦囊,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味已經配比好的安神藥材,散發著淡淡的、令人心寧的草木清香。
侍從聞聲進來,見狀連忙稟報:“先生,今日午後,蔡家小姐來過。見先生不在,便留下了此物,說是見先生近日操勞,或有助於安神靜心。”
周晏握著那方尚帶著若有若無墨香的素帛,指尖輕輕拂過那娟秀的字跡,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他想起那個即便在得知父親噩耗、自身飄零的絕境中,依舊努力維持著風骨與沉靜的女子——蔡琰,蔡文姬。自那日他笨拙的陪伴與開解之後,她便住進了這處彆院休養。兩人見麵的次數不算頻繁,但每一次交談,無論是關於她父親蔡邕殘存的典籍整理,還是關於音律的探討,甚至隻是偶爾在庭院中相遇時簡短的問候,都讓他感受到一種不同於與郭嘉、荀彧等人相處的寧靜與契合。
她懂他的疲憊,理解他身處旋渦中心的身不由己,卻從不曾出言打擾,隻是用這種細致入微的方式,默默表達著她的關切。在這紛亂喧囂、步步驚心的時代,這份不摻雜任何功利、純粹而細膩的關懷,顯得如此珍貴,如同暗夜中的一縷微光,溫暖而真實。
他將素帛與藥材小心收好,放在枕邊。鼻尖縈繞著那淡淡的藥香,眼前仿佛浮現出她撫琴時專注而恬靜的側影。連日積累的疲憊與緊張,似乎在這一刻,被這無聲的溫柔悄然驅散了不少。窗外月色皎潔,夜風輕柔,周晏躺在榻上,心中一片難得的安寧。他知道,有些情感,正在這亂世的縫隙裡,如同初春的藤蔓,悄然滋生,緩慢而堅定地纏繞上彼此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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