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罷免楊延昭北疆本兼各職、明升暗降調其入京的旨意，尚未離開汴梁，其風聲卻已通過隱秘的渠道，如同瘟疫般迅速傳到了定州。
首先接到密報的，是坐鎮定州、憂心如焚的楊延光。當他看到密信中那“罷宣撫、節度，遷樞密副使，即刻入京”的字眼時，隻覺得眼前一黑，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全身。
“朝廷……朝廷這是要鳥儘弓藏，過河拆橋啊！”楊延光握著密信的手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充滿了悲憤與難以置信。他雖早有預感朝廷猜忌日深，卻萬萬沒想到，在六郎剛剛立下幽州驚雷這等不世奇功後，等來的不是封賞，而是如此冷酷無情的奪權與征召！
他立刻下令封鎖消息，同時以最快速度，將密信內容傳遞給尚在返程途中的楊延昭。
而此時，楊延昭正率領著奔襲歸來的大軍，行走在返回定州的路上。雖然此行達成了戰略目的，重創了幽州，極大震懾了耶律休哥，但連續的高強度奔襲和戰鬥，也讓部隊人困馬乏，減員不少，氣氛並不輕鬆。
當楊延昭在途中接到楊延光派快馬送來的密信時，他正與楊延嗣、焦讚、楊洪等人在一處背風的山穀中短暫休整。看完信上內容，楊延昭臉上的疲憊瞬間凝固，隨即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沒有憤怒，沒有咆哮，隻是靜靜地坐在一塊青石上，將那薄薄的信紙捏得指節發白。
“六哥，信上說什麼？”楊延嗣見兄長神色不對，湊過來問道。
楊延昭沒有回答，隻是將信遞給了他。
楊延嗣接過信，隻掃了幾眼，便如同被點燃的炮仗，猛地跳了起來，雙目赤紅，怒吼道：“什麼？！罷官？奪兵權？還要召六哥入京？！放他娘的狗屁！朝廷這是卸磨殺驢！俺們在前方拚死拚活，保住北疆，他們卻在背後捅刀子！這樞密副使誰愛當誰當去，六哥絕不能去汴梁！那是龍潭虎穴！”
他的怒吼驚動了周圍的將領，焦讚、楊洪等人圍攏過來，得知信的內容後，無不色變，群情激憤。
“太尉！朝廷如此昏聵，忠奸不分，這官，不做也罷！”
“對！絕不能入京！入了京，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朝廷既然信不過我們，我們何必再為他賣命！這北疆，是太尉和我們弟兄們用血守下來的！”
一時間，山穀中充滿了憤懣不平之聲，一股躁動而危險的氣息開始彌漫。許多中層將領也聞訊趕來，得知情況後，同樣義憤填膺，看向楊延昭的目光中，充滿了擁戴以及……一種近乎狂熱的期待。
焦讚猛地抽出戰刀，狠狠劈在一旁的樹乾上，厲聲道：“太尉！弟兄們的心意，您都看到了！這北疆，離不開您！隻要您一聲令下，我等誓死追隨！管他什麼狗屁聖旨，管他什麼朝廷欽差，敢來奪權，先問問俺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對！誓死追隨太尉！”
“請太尉領軍！”
越來越多的士卒被驚動，圍攏過來，雖然不清楚具體細節，但感受到將領們的憤怒和對楊太尉的擁戴，也紛紛振臂高呼，聲浪如同雷鳴，在山穀中回蕩。
場麵，幾乎要失控！
楊延嗣、焦讚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始終沉默的楊延昭，等待著他的決斷。隻要他此刻點頭，這北疆數萬精銳，頃刻間便可改旗易幟！憑借楊延昭的威望和這支虎狼之師，割據河北，甚至……問鼎中原，也並非沒有可能！
巨大的權力誘惑和部下的擁戴，如同魔鬼的低語，在楊延昭耳邊回響。他抬起頭，看著周圍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龐，看著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忠誠與狂熱，心中波瀾起伏。
他知道，這是一個曆史的十字路口。向前一步，或許是九五之尊的無限風光，也或許是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退後一步，則是交出權力，前往汴梁，生死操於他人之手，甚至可能牽連整個家族。
母親的叮囑言猶在耳，楊家滿門忠烈的牌坊仿佛矗立在眼前。寇準密信中透露的朝廷複雜局勢，王欽若等人的步步緊逼，耶律休哥在北方虎視眈眈……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
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山穀中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風過的嗚咽。
良久，楊延昭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坡上，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黑壓壓的、群情激憤的將士。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激動，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弟兄們。”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你們的心意，我楊延昭，心領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知道，朝廷此舉，寒了大家的心。我楊延昭自問，自執掌北疆以來，上不負國家，下不負黎民，中間，更對得起諸位弟兄的生死相托！我們兩次擊退耶律休哥，血戰狼山，奔襲幽州，為的是什麼？不是為了高官厚祿，不是為了擁兵自重！為的是保住這北疆千裡山河，為的是讓身後的父母妻兒，能有一方安寧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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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逐漸提高，帶著一種悲壯與決絕：“如今，朝廷疑我，要奪我兵權，召我入京。我若抗旨不遵，甚至……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固然可逞一時之快，但然後呢？北疆必將陷入內戰，遼寇勢必乘虛而入，這千裡山河，億萬生靈，將重陷戰火！我楊延昭，將成為民族的罪人！我楊家滿門忠烈，亦將蒙羞千古！”
“太尉！”下方有將領哽咽呼喊。
楊延昭抬手，止住了眾人的騷動，他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我意已決！聖旨若到，我自當奉詔，入京述職！”
“六哥！”
“太尉！”
楊延嗣、焦讚等人急聲喊道，滿臉不解與焦急。
“但是！”楊延昭話鋒一轉，聲音鏗鏘如鐵，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在我離任之前，北疆防務，絕不能亂！王超、趙稹，可以來接掌政務，可以來核查賬目，但軍隊的指揮權，各級將領的任免，必須由我指定之人暫代，直至朝廷派出真正懂軍事、能服眾的將領來接任！此事，沒有商量餘地！若有人敢趁亂插手軍權，亂我防務，無論他是誰，皆以叛國論處，我北疆將士，共誅之！”
他這是在為北疆爭取一個平穩的過渡，也是在為自己留下最後的退路和反擊的資本！
“此外，”楊延昭看向楊洪，語氣森然，“在我離開期間，‘銳眼司’一切照舊，嚴密監控各方動向，尤其是……汴梁和遼國！若有人欲對我楊家、對北疆不利，需第一時間，通報於留守將領，並……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確保北疆穩定，將士安危！”
這幾乎是默許了在極端情況下，可以動用非常手段！
“末將屬下）領命！”楊延光、楊洪等人明白了楊延昭的深意，齊聲應諾。這是無奈之下的最優選擇，既保全了忠義之名，又最大程度地保全了北疆的實力和自身的安危。
楊延昭最後看向麾下萬千將士，抱拳拱手，深深一揖：“楊延昭，在此拜謝諸位弟兄多年來的生死相隨！北疆……就暫時，拜托諸位了！”
說罷，他不再多言，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背影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異常挺拔，卻又帶著一絲英雄末路的悲涼。
山穀中，一片寂靜。無數將士看著他們統帥的背影，熱淚盈眶，紛紛單膝跪地，無聲地表達著他們的敬意與不舍。
幽州驚雷的餘波，最終以楊延昭悲壯而克製的選擇，暫時劃上了一個休止符。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風暴並未結束，隻是轉入了更加深沉和凶險的地下。北疆的未來，楊延昭的命運，乃至整個大宋的國運，都隨著這道征召的旨意，駛向了更加未知的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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