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來到了我二年級的暑假。
清晨,天剛蒙蒙亮,院門外突然傳來“砰砰砰”的砸門聲,急得像是要把門板卸下來。
太姥爺披著褂子去開門,門栓剛拉開,我大姨夫大山就一頭撞了進來,他胡子拉碴得像蓬亂的枯草,眼窩陷成兩個黑窟窿,背上馱著個鼓鼓囊囊的破行李卷,褲腳還沾著泥,活像被狼攆了半宿。
“姥爺!”他聲音發飄,扶著門框直喘,“我在你這兒躲幾天!”
太姥爺皺眉:“又惹啥禍了?”
“不是禍……是邪乎事!”大姨夫擺著手,眼神慌得沒處落,“先讓我進去,進去再說!”
起初誰也沒當回事,大姨夫這人,前文不是說過他爹是老八路嘛!在我童年記憶裡就是個紮眼的符號,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
村裡老人們常說:“那小子,鬼見了都得繞著走。”
最有名的一件事,他喝完酒和彆人吵架,深更半夜從亂葬崗刨出個粘著枯黃頭發的女老毛子骷髏頭,直接掛在了對頭家的大門栓上。第二天那家人開門,差點沒給人嚇死!
膽大、魯莽,還帶著股亡命徒的痞氣,這就是我印象裡的大姨夫。
可這回不一樣。
他在廂房一住就是小半個月,彆說出去惹事,連院門都少出。整天蔫頭耷腦地坐在炕沿上,眼神躲躲閃閃,像是魂兒被抽走了一半。太姥爺看出不對勁,晚飯時燙了壺老燒刀子,給他滿上:“說吧,到底咋了?再憋下去,你那點精氣神都得發黴。”
大姨夫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喉結滾動著,聲音嘶啞得像磨沙子:“姥爺,我撞邪了!那房子……那房子吃人啊!”
事情得從他買下那棟青磚老房說起。
房子在鄰村,牆皮灰撲撲的,房簷低得像壓著口氣,窗欞子朽得發黑,老遠瞅著就透著股說不出的陰鬱。“房主說,少說有百十年了,早年間是地主家給下人們住的偏房。”大姨夫灌了口酒,手有些抖,“我當時合計,便宜啊!就那價,打哪兒找去?再說我啥時候怕過事?拎著鋪蓋就跟你大外孫女兒搬進去了。”
太姥爺撚著胡子:“剛住進去時,沒啥不對?”
“沒有!”大姨夫猛拍大腿,“頭一個月,我跟你大外孫女兒還說呢,這老房子結實!可沒過多久,邪乎事兒就來了。”
原本還算和睦的兩口子,突然像吃了槍藥。
“就說做飯吧,我多說句‘鹽放多了’,你大外孫女兒當時就把鍋鏟一摔:‘嫌鹹?嫌鹹你自己做!’”大姨夫撓著頭,一臉匪夷所思。
“擱以前,她哪會這樣?可那會兒,一點就炸!我也邪門,她一炸,我火氣也上來了,倆人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摔盤子摔碗是常事。”
更邪乎的是他的黴運。
“上回在工地搬磚,好端端的,腳下像有人絆了一把,‘啪’地就摔了,胳膊直接折了。”他擼起袖子,露出道猙獰的疤痕。
“還有次在集上,跟人碰了下肩膀,我平時哪會計較?那天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上去就給人一拳,結果被派出所拘了三天。”
最駭人的是大姨的變化。
“你大外孫女兒那會兒才三十出頭,多爽利個人?”大姨夫聲音低了下去,“搬進去沒倆月,眼神就直愣愣的,像丟了魂。
夜裡我常聽見她哭,那哭聲飄得很,不是委屈,是絕望,說不出的瘮人。”
大姨夫說到這時我突然想起,記得有次跟著我媽去看大姨。她枯坐在炕沿上,陽光照在她臉上,卻像照著尊沒有生氣的泥塑。
我媽問她咋了,她也不看,嘴裡反複念叨著:“沒意思……活著真沒意思……”我媽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得像塊鐵。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她尋短見那天。”大姨夫的聲音發顫,“我又因為打架被帶走了,家裡就剩她一個。
深更半夜的,她翻出櫃子裡的農藥瓶就往嘴裡灌,多虧鄰居聽見動靜,撬著嘴灌肥皂水,折騰半宿才救回來。”
太姥爺追問:“她跟你說,為啥想不開?”
“沒!”大姨夫搖頭,“我問了八百遍,她就光搖頭,眼神空得像口井,隻說‘不知道……就是覺得,該走了’。”
大姨撿回條命後,說啥也不肯再住。“收拾了個小包袱就南下打工了,臨走前跟我說:‘那房子不對勁,你也趕緊搬。’”大姨夫灌了口酒,臉漲得通紅,“我那會兒還梗著脖子跟她強:‘有啥不對勁?我倒要看看,誰敢跟我過不去!’現在想想,我那會兒就是個傻子。”
他硬撐著住了下來,直到那個致命的淩晨。
“那天喝了不少酒,倒頭就睡。”大姨夫的喉結動了動,“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沙沙……沙沙……’的聲兒,還有個女人在那兒絮絮叨叨,把我從醉意裡拽出來了。你猜聲音從哪兒來?就是屋裡那個老梳妝台!”
“我下意識瞅向那麵蒙塵的鏡子,心當時就咯噔一下——鏡子裡,根本沒有我躺在炕上的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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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爺的手停在酒杯旁:“鏡子裡有啥?”
“一個女的!”大姨夫的聲音陡然拔高,“背對著我,坐在鏡前梳頭!穿的那襖子,寬袖子,斜襟,樣式老得沒見過!一頭黑頭發跟瀑布似的,隨著她梳頭的動作,一下,一下,慢得讓人心裡發毛!那‘沙沙’聲,就是木梳刮頭皮的動靜!”
“那女人還在低聲囈語,含混不清的,像抱怨,又像哭。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酒瞬間醒了大半!”大姨夫搓著胳膊,像是還能感覺到那股冷,“但我是誰?我是敢掛骷髏頭的人!當時一股邪火就上來了。”的!哪來的孤魂野鬼,敢在老子屋裡作妖?!”他猛地坐起身,破口大罵,“滾!給老子滾出去!再裝神弄鬼,老子一把火燒了你這破窩!”
罵聲在屋裡撞來撞去,鏡子裡的梳頭動作突然停了,低語聲也沒了。“那女的背影,就像被擦掉的墨漬,‘嗖’地一下沒了,鏡子裡空空的,啥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