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東頭的老當鋪最近總在關門前響起“哢嗒”聲,不是鎖門的動靜,是從後院那口枯井裡傳出來的,像有人用鑰匙反複擰著鏽死的鎖芯。當鋪老板的兒子阿福說,自從上個月暴雨衝開井欄,井裡就多了把黃銅鎖,鎖身纏著圈發黑的鐵鏈,鏈節上沾著些暗紅的垢,看著像陳年的血。
我踩著滿地的當鋪票據過去時,日頭正斜,把井欄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趴在地上的蜈蚣。井欄是青石雕的,上麵刻著“鎮水”二字,筆畫被磨得發亮,唯獨“鎮”字的最後一筆缺了塊,缺口處嵌著片碎指甲,已經乾硬得像塊老繭。
“這鎖邪乎得很。”阿福蹲在井邊,手裡攥著根桃木枝,枝椏被他掐得變了形,“前兒個我爹想把鎖撈上來,剛用鉤子碰到鐵鏈,井裡就冒出股黑霧,裹著股餿味,像爛肉泡在了水裡。我爹當場就癱了,現在還躺在床上說胡話,嘴裡總念叨‘彆開那鎖’。”
我往井裡扔了塊石子,沒聽見落地的回響,反倒傳來串細碎的“嘩啦啦”聲,像鐵鏈在水裡攪動。借著昏黃的天光往下看,井壁上攀著些濕漉漉的青苔,苔痕裡嵌著些零碎的布片,藍底白花的,是三十年前鎮上婦人常穿的粗布衫樣式。
最顯眼的是懸在井中央的銅鎖——比尋常門鎖大兩圈,鎖孔裡塞著團灰絮,像被水泡脹的棉線。鎖身刻著繁複的花紋,細看竟是一個個“禁”字,密密麻麻纏在一起,被鐵鏈勒出深深的凹痕,像無數隻手在拉扯。
“這井是光緒年間挖的,”住在隔壁的瞎眼老太拄著拐杖挪過來,她的拐杖頭包著層銅皮,敲在地上“篤篤”響,“當年有個姓柳的寡婦,男人死得早,靠給人縫補度日,後來不知咋的,被人指認偷了張大戶家的金鐲子,就吊在了這井裡……屍體撈上來時,脖子上還掛著把銅鎖,說是‘鎖賊魂’用的。”
話音剛落,井裡突然“哢嗒”響了一聲,黃銅鎖竟自己轉了半圈,鐵鏈跟著繃緊,鏈節碰撞的脆響裡,混著個女人的嗚咽,細得像蛛絲。阿福手裡的桃木枝突然“啪”地斷了,斷口處滲出些黏糊糊的汁液,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
“她在求救。”我盯著鎖孔裡的灰絮,那不是棉線,是被水泡爛的頭發,根根纏繞著,像無數條細小的蛇,“這鎖不是鎖賊魂的,是有人怕她超生,故意用鐵鏈捆著她的屍骨,再用鎖封了井口。”
阿福突然想起什麼,從當鋪櫃台下翻出個積灰的木盒,打開是本泛黃的當票,日期寫著“民國二十三年”,當物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鐲子,旁邊批注“柳氏之物,永不贖”。當票的邊角沾著點暗紅的漬,撚起來竟拉出絲,像沒乾透的血。
“是張大戶的筆跡!”阿福認得這字,他爹收過不少張家人的當物,“當年柳寡婦根本沒偷鐲子,是張大戶想占她的房子,故意栽贓的!”
井裡的嗚咽聲突然變急,黃銅鎖劇烈晃動起來,鎖孔裡的頭發被一股無形的力往外扯,在井口織成張透明的網,網上沾著些細小的骨頭渣,白得像米粒。我用撬棍勾住鐵鏈往上拉,剛拽出半尺,井裡就冒出股黑水,順著鏈節往下淌,落在地上竟燒出一個個小坑,冒出刺鼻的硫磺味。
“裡麵有東西托著鎖!”我猛地鬆手,鐵鏈“嘩啦”落回井裡,濺起的黑水落在阿福的鞋上,鞋麵瞬間被腐蝕出個洞,“是‘水煞’,這口井連通著地下陰河,柳寡婦的怨氣混著河水的陰氣,養出了這東西。”
瞎眼老太突然舉起拐杖,往井欄上狠狠一敲:“彆拉!那鎖裡鎖著她的指甲!當年張大戶逼她認罪,把她的指甲全拔了,塞進鎖孔裡,說這樣她到了陰間都伸不了冤!”
井裡的銅鎖突然發出“嗡”的震顫,鎖身的“禁”字竟慢慢滲出血珠,順著鎖鏈往下滴,在井台上積成個小小的血窪。血窪裡浮出些模糊的字,是用指甲刻的:“鐲子在張宅西牆”。
阿福眼睛瞪得溜圓:“我爹說過,張大戶家的西牆後來塌過一回,重修時挖出過個木匣子,裡麵裝著隻金鐲子,被他偷偷收了當物,現在還鎖在當鋪的保險櫃裡!”
我們趕到張宅時,西牆的地基果然有處鬆動的磚塊,撬開後露出個黑黢黢的洞,洞裡塞著件破爛的藍布衫,正是井壁苔痕裡的布片樣式。衫角纏著根紅線,線頭上係著半片指甲,與井欄缺口處的碎甲嚴絲合縫。
“她是想讓鐲子認主。”我把金鐲子從當鋪取來,鐲子內壁刻著個“柳”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回到井邊時,銅鎖的震顫更厲害了,鎖孔裡的頭發突然燃起幽藍的火苗,像無數隻螢火蟲在飛舞。
我把鐲子扔進井裡,剛碰到銅鎖,鎖“哢嗒”一聲自己開了,鐵鏈瞬間繃直,隨後寸寸斷裂,掉進井裡發出沉悶的“撲通”聲,像有人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井裡的黑水慢慢退去,露出井底的淤泥,淤泥裡躺著具完整的骸骨,手指骨的位置嵌著些細碎的金屑——是鐲子被磨掉的痕跡。
阿福他爹當天傍晚就醒了,說夢見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對著他笑,把手裡的銅鎖輕輕放在了井邊。我們把骸骨小心地挖出來,葬在了後山的桃樹下,瞎眼老太用拐杖在墳前畫了個圈:“這下好了,指甲歸了位,鐲子認了主,誰也鎖不住她了。”
離開當鋪時,月亮已經升了起來,照在井欄上,“鎮水”二字的影子在地上拚出個完整的“安”字。阿福把那把開了的銅鎖掛在當鋪門口,說要讓來往的人都看看——有些鎖能鎖住門,卻鎖不住人心的公道,更鎖不住遲來的清白。
夜風掠過井欄,帶著股濕潤的泥土香,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倒讓這寂靜裡多了些活氣。我回頭望了眼那把銅鎖,月光下,鎖身上的“禁”字像在慢慢消退,露出底下被掩蓋多年的紋路,細看竟是個小小的“善”字,被歲月磨得溫潤,像塊洗儘鉛華的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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