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東頭的舊書店,近來總在子夜傳出“沙沙”的翻書聲。不是書頁翻動的輕響,而是筆尖劃過紙麵的澀聲,像有人在黑暗裡奮筆疾書。老板是個獨眼的老頭,總說店裡鬨鬼,“每到半夜,書架上的書就自己往下掉,翻開一看,空白的紙頁上全是黑字,密密麻麻的,第二天太陽一曬就沒了”。
我和老顧約好子夜探店。老顧是鎮上的古籍修複師,據說能看懂失傳的異體字,他揣著放大鏡和拓片紙,走進書店時,黃銅拐棍在青磚地上敲出“篤篤”的響,驚得牆角的蛛網簌簌掉灰。
書店裡彌漫著一股墨汁混著黴味的氣息,書架高得頂到天花板,書脊上的燙金早已斑駁,隱約能認出些《論語》《楚辭》的字樣,卻多了些奇怪的書名,比如《血字賬》《骨瓷譜》,封皮黑得像浸過桐油。
“聽著。”老顧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獨眼的瞳孔在昏暗中縮成一條線,“不是翻書聲,是寫字聲,用手指寫的。”
果然,“沙沙”聲從最裡層的書架傳來,還混著低沉的嗚咽,像有人被堵住嘴在哭。我們走過去,看見第三排書架前,空氣裡漂浮著無數黑色的墨點,墨點聚成線,在線裝書的空白頁上爬行,寫出一行行扭曲的字:“還我眼睛……”“債沒還清……”“血書不能燒……”
老顧突然從懷裡掏出個裝著朱砂的小瓷瓶,往指尖倒了點,猛地按在書頁上。墨字像活物似的扭動起來,發出“滋滋”的響聲,在朱砂印周圍燒成焦黑的痕跡。“是‘墨書咒’。”老顧的聲音有些發緊,“用活人血調墨寫的字,能附在紙上記仇,太陽一曬就成了灰,是怕被人發現。”
書架最底層,一本封麵開裂的線裝書突然自己翻開,裡麵夾著的一綹頭發掉了出來,黑得發亮,纏著根紅線。書裡的字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薄薄的竹片上,竹片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痂。“民國二十三年,沈文良,欠銀三百兩,以眼抵債。”老顧念著竹片上的字,眉頭皺成疙瘩,“這是‘借命賬’,以前放高利貸的人就用這招,借債人還不上錢,就用身體器官抵,寫在竹片上,血墨為證,賴都賴不掉。”
“沙沙”聲突然變急,墨點在書頁上瘋狂遊走,聚成一張人臉的形狀,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正對著我們。老顧說這是債主張文祿,當年放高利貸逼死了不少人,後來被人挖了眼睛,扔進墨缸裡淹死了,“他死後怨氣不散,就附在這些借命賬上,夜裡出來催債,用墨字寫的都是當年欠他錢的人的後代名字”。
我突然想起鎮西頭的瞎眼老太,她總說年輕時被人用墨汁潑過臉,眼睛就是那時候瞎的,她家姓沈。
“得把這些竹片燒了才能解咒。”老顧掏出火折子,剛要點燃,書架突然劇烈搖晃,所有的書都掉了下來,在地上堆成座小山,墨字從書裡滲出來,在地麵彙成條黑色的河,朝著我們湧來。“他不想讓燒!”老顧將朱砂瓶扔給我,“快撒!這是他的血墨,怕朱砂!”
我抓起朱砂往墨河裡撒,墨字遇到朱砂就像被燙到似的縮成一團,發出刺鼻的焦味。老顧趁機抽出那本竹片賬冊,用火折子點燃,竹片燒得“劈啪”響,冒出的黑煙裡飄出無數細小的人影,都在捂著眼睛哭,哭聲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
“還有一本!”老顧突然喊道。他指著牆角的保險櫃,“賬本都是成套的,這本是‘借方’,肯定還有‘貸方’,記著他放出去的銀錢來路,那才是他最怕人看見的。”
我們撬開保險櫃,裡麵果然有本黑漆封麵的賬冊,翻開一看,裡麵的字不是墨寫的,是用金線繡的,繡著“張記當鋪”“李記糧行”,後麵跟著的數字大得嚇人,還有幾頁繡著“軍用物資”“鴉片”。“原來他不光放高利貸,還倒賣軍需,發國難財。”老顧氣得發抖,“這些錢沾著血呢!”
墨河突然暴漲,從四麵八方湧來,將我們圍在中間。老顧將金線賬冊往火裡扔,“燒了他的財路,看他還怎麼催債!”火焰騰地竄起,金色的火苗舔舐著賬冊,發出“嗡嗡”的鳴響,像有無數人在歡呼。
墨字人臉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眼睛的黑洞裡流出黑色的淚,漸漸融化在墨河裡。當天亮時,地上的墨河已經消失了,隻留下一地灰燼,風一吹就散了,像從沒來過。
老顧把燒剩的竹片灰包起來,說要給瞎眼老太送去,“撒在她門前,讓她祖宗的債徹底清了”。我看著書店裡重新擺好的書架,發現那些《血字賬》之類的怪書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些《三字經》《千字文》,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書頁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後來,瞎眼老太說她做了個夢,夢見一個戴墨鏡的人給她鞠了一躬,說“賬清了”,醒來後眼睛雖然還是看不見,心裡卻亮堂多了。而舊書店的老板說,再也沒聽見半夜的寫字聲了,隻是偶爾在晴天,能看見書架上的書自動翻開,露出空白的紙頁,上麵慢慢浮現出“謝謝”兩個字,墨跡淡得像霧,一會兒就散了。
我和老顧偶爾還會去書店坐坐,他總說那些墨字其實不是催債,是在喊冤,喊那些被高利貸逼死的冤,喊那些被黑錢染臟的世道。“你看,”老顧指著陽光裡飛舞的微塵,“現在它們都散了,就像那些冤屈,總得有個地方能喊出來,才能真的消了。”
書架上的《論語》被風吹得翻開,正好是“以直報怨”那一頁,紙頁輕輕顫動,像在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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