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停在桅杆上時,船剛過鬼見灘。那鳥黑得發藍,喙裡叼著片碎瓷,瓷片上沾著點暗紅,像沒擦淨的血。
“是‘引航瓷’。”老艄公吐掉煙袋鍋,往船板上啐了口,“這灘邪性,船過就得丟件值錢東西當買路錢,去年是個金鐲子,前年是箱茶葉——今兒個,怕是輪到你那隻骨瓷瓶了。”
我懷裡的瓷瓶確實是寶貝,白得像凍住的月光,瓶身上燒著枝紅梅,花瓣裡嵌著細碎的金紋,是早年在古玩行淘的,據說是用前朝貴妃的骨灰燒的,雖聽著瘮人,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溫潤。
“丟就丟,總比船翻了強。”阿硯正用布擦他那把銅尺,尺上刻著二十八星宿,是他爹留的,據說能測方位,此刻卻指著江心打顫,“不對勁,羅盤在轉。”
果然,船突然往斜裡漂,像被什麼東西拽著。老艄公操起櫓往水裡砸,櫓杆剛沒入水麵就被咬住,拽上來時隻剩半截,斷口處留著圈細密的牙印,像是被無數小魚啃過。
“是‘瓷魚’!”老艄公臉都白了,“它們專啃帶火氣的東西,你那瓷瓶有骨灰火氣,它們指定盯著呢!”
話音剛落,船底“咚”地響了一聲,像有什麼東西撞上來。我趕緊把瓷瓶往懷裡塞,卻見瓶身突然滲出細汗,瓶底的落款“珍妃”二字竟慢慢暈開,像活了似的。
渡鴉突然衝我叫了兩聲,叼著碎瓷往水麵飛。我順著它的方向看去,江心浮出片白花花的東西,近了才看清,是無數碎瓷片,拚起來像艘倒扣的船,船幫上也燒著紅梅,竟和我那瓷瓶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是‘沉舟瓷’!”阿硯突然站起來,銅尺指向那片碎瓷,“我爹日誌裡寫過,前朝有艘運瓷的船在這兒沉了,一船骨瓷都帶著冤魂,遇著同類就想拖下水陪它們。”
船底又撞了下,這次更狠,艙板都裂了縫。我摸出瓷瓶剛要扔,卻見瓶身的紅梅突然往下淌水,順著花瓣流到我手背上,涼得像冰。渡鴉突然俯衝下來,用喙啄我的手腕,碎瓷片“當啷”掉在船板上,竟和那沉舟的碎片嚴絲合縫拚出半朵梅花。
“不是要丟瓷瓶。”阿硯突然明白過來,“是要補船!”
他拽著我往船尾跑,那裡堆著些備用的木板,阿硯拿起銅尺在木板上劃,尺尖過處竟冒出火星,燒出道梅花紋。我趕緊把瓷瓶往木板上按,瓶底的“珍妃”二字像印泥似的拓在木頭上,瞬間和銅尺燒的花紋融成一片。
老艄公看得直咋舌:“這是……給船補了塊‘魂板’?”
果然,船底的撞擊聲停了。江心的碎瓷片開始轉圈,轉出個漩渦,漩渦裡漂上來隻玉簪,簪頭斷了半隻,卻和我瓷瓶上缺的那瓣梅花正好對上。
“還有這出?”阿硯撿起玉簪往瓶身上湊,剛碰到瓷麵,整艘船突然晃了晃,像被人輕輕推了把,竟順順當當地衝出了鬼見灘。
回頭看時,那片碎瓷拚成的船慢慢沉下去,渡鴉叼著碎瓷跟了過去,倒像是在給它們引路。老艄公蹲在船尾抽煙,突然指著我懷裡的瓷瓶笑:“你瞧,那紅梅開全了。”
果然,瓶身缺的那瓣梅花補全了,金紋在陽光下閃著光,瓶底的“珍妃”二字旁邊,多了行小字:“舟沉魂不沉,瓷碎念難碎”。
阿硯用銅尺敲了敲船板,聲音格外清亮:“你說,是珍妃的魂在護著咱們,還是這瓷本身就有靈性?”
我沒回答,隻覺得懷裡的瓷瓶暖了些,像揣了顆安靜的心跳。渡鴉不知何時落回桅杆,嘴裡的碎瓷換成了片紅梅花瓣,正慢慢融進羽毛裡,倒像是給黑羽鑲了道金邊。
船過淺灘時,老艄公突然說漏了嘴,說去年丟的金鐲子是他藏的,前年的茶葉也是他偷的,就為了哄他那臥病的老伴開心。阿硯聽完笑了,把銅尺往他手裡一塞:“這尺能測藥材,拿去給老太太看看脈吧。”
我摸著瓷瓶上的紅梅,突然明白那句“舟沉魂不沉”——有些東西看著是碎了,其實是換了種模樣守著念想,就像這瓷,燒了骨灰是執念,沉了江底是牽掛,到了活人手裡,倒成了說不清的緣分。
夜裡船泊在岸邊,我做了個夢,夢見艘白瓷船在月光裡漂,船頭站著個穿紅衣的女子,正把玉簪往瓶上補,她轉身時我看見她的臉,竟和我祖母年輕時的模樣有七分像。醒來時,瓷瓶的瓶口沾著片梅花瓣,不知是從哪裡飄來的,在晨光裡閃著露光,像滴沒掉下來的淚。
阿硯說這是個好兆頭,骨瓷沾了活氣,以後怕是能鎮宅。我卻覺得,它更像個信使,把那些沉在江底、埋在土裡的念想,一點點捎到該去的地方。就像此刻,船舷外的江水輕輕拍著船板,“嘩嘩”的聲裡,竟像是有誰在哼著前朝的調子,婉轉得很,聽得人心裡軟軟的,像被什麼東西悄悄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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