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托著周慧敏腰的手微微發顫。
母親的背薄得像片被風掀動的梧桐葉,隔著棉服都能摸到凸起的骨節。
她望著周慧敏眼裡那點星子似的光,忽然想起上個月在社區活動室,護工小陳說周慧敏總盯著牆上的日曆看——今天是十五號,失語者節。
“小野?”江予安端著粥過來,水汽漫上鏡片,“群裡的活動……你要是不想去,我跟社區說。”他的聲音輕得像怕碰碎什麼,目光卻悄悄掃過周慧敏攥著糖罐的手——老人的指甲蓋泛著青白,正一下下叩著罐身,節奏和去年林野錄下的“杯擊錄音”如出一轍。
林野喉結動了動。
上周她刷到活動通知時,第一反應是把手機倒扣在茶幾上。
那些未說出口的話在喉嚨裡卡了二十年,像根生鏽的針,紮得人喘不過氣。
可此刻周慧敏轉過來的臉,讓她想起相冊裡那張老照片:二十歲的周慧敏站在複旦校門口,藍布衫被風掀起一角,眼裡也是這樣的亮,像要把全世界的光都收進瞳孔裡。
“去。”林野聽見自己說。
周慧敏的手指突然在糖罐上頓住,接著輕輕碰了碰她手背——這是護工教的“同一暗號”。
江予安的鏡片上蒙了層霧,他伸手抹了把,笑意在眼角洇開:“我去把演出服找出來,媽上個月還摸過那條紅圍巾。”
排練在社區活動中心的小禮堂。
林野坐在後台化妝鏡前,鏡子裡映出周慧敏被護工牽著試麥的身影。
老人的藍布衫洗得發白,領口彆著個塑料針插,和林野記憶裡重疊。
她摸出兜裡的便簽紙,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備選句子:“媽,你為什麼打我?”“你愛過我嗎?”“那年燒日記時,你手抖了嗎?”每一句都像把刀,劃得指尖發疼。
“小野?”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博物館修複文物時的輕,“該對詞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溫度透過針織衫滲進來。
林野低頭看便簽,最底下一行字不知何時洇了墨:“你那天……”那是昨晚她對著電腦敲了半小時後,突然刪掉所有質問,隻留下的半句話。
“就這句吧。”她把便簽揉成紙團,扔進垃圾桶。
紙團在空中劃出弧時,她想起六歲那年,周慧敏摔碎她的日記本,紙頁像雪片似的飛,她蹲在地上撿,周慧敏突然蹲下幫她——指尖相觸的瞬間,母親的手比現在還涼。
演出當天的劇場飄著百合香。
林野牽著周慧敏上台時,能感覺到老人掌心沁出的薄汗。
舞台中央擺著兩張木椅,椅背雕著纏枝蓮,和外婆舊棉襖上的補丁花紋很像。
台下坐了二十來個人,有白發的子女,有攥著紙巾的護工,還有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正把臉貼在媽媽腿上。
“媽。”林野坐下,周慧敏的手立刻攥住她袖口,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她望著母親渾濁卻專注的眼睛,喉嚨突然發緊。
那些年周慧敏吼她“哭什麼哭”的聲音,鋼琴鍵上青腫的指節,日記本燃燒時的焦味,突然全湧上來。
可當她開口時,說出的卻是:“你那天……”
台下靜得能聽見空調的嗡鳴。